三
说成了亲事本该是欢天喜地,曰诚伯那几天却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样子,幸亏疯女人清醒一阵胡涂一阵的,看不出个眉眼高低。爷爷看他哀声叹气,还以为他是嫌女人脑子迷胡。就在背后开导他:“曰诚啊,叔知道你不愿意找个疯女人,可是你个人的情况个人知道,都耽搁到这岁数了,还没成个家。甭看女人疯,以后你好好待承人家,病不犯了就是个好媳妇。”
曰诚伯连忙跟爷爷解释:“叔,不是这哩!俺不嫌她有病哩,她带个孩子,没人照管着,可怜哩!俺是想,不能屈了人娘俩,可了找俺哥几趟了,油盐不进啊,你说叫俺恁着哇!”
以前的曰诚伯在家的时候少。农闲时一直跟着城里的建筑队干活儿,要不就替人出个河工。不出门时,还住在他哥院子的幺屋里。(鲁西北农村讲究人家的建筑。即是一家分为两个院子,有内外之分。一般前院里有厕所、猪圈、牲口棚之类,后院人居住。前后院之间盖一排幺屋,较之北屋堂屋面积小,低矮些)早晨早起打扫个院子,挑个水,还给他做着份饭。可自打有了疯女人这档子事,他哥就没正经跟他说过一句话。
这天早晨,曰诚抢过他哥肩上的扁担,腆着脸叫了声“哥!”,刚想提起个话头,曰营伯早一甩手进了北屋。
曰诚伯立了会儿,挑满了大瓮,鼓足了劲,又进了北屋,从怀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递给他哥,曰营阴着脸没接:“我个人有旱烟叶!”
曰诚伯只得把烟放到桌子上,自个儿点了一根狠吸了一口,“哥,我跟那个女人的事恁办哩?你是我亲哥,你倒是给出个主意哩?!”
“恁办?该恁办恁办!”曰营一支腿支在圈椅上,一边拿过旱烟盒,捻上旱烟,一边推开曰诚递过的烟卷儿,“这个事你找我商量个么哩!我自家的事还管不了哩!帮你出心眼儿的人轮不上我哩!”
掐灭烟,又把烟把扔回到旱烟盒,冲着曰诚说:“你呀,赶紧该忙么忙么去,我可还得下地哩!从今后你的事我也不管,少跟我磨这没用的牙!咱个人管个人吧,你有能耐你使去,我们爷们没本事,打我们的光棍儿!”
曰诚伯象打败了的兵回到我家里,爷爷吧打着翡翠烟嘴儿,“丝儿丝儿”地半晌没言语,抽完那锅烟,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立起身:“唉,你这个窝囊行子!恁着吧,我去找你云阳叔,俺俩一伙跟你哥说说,看他到底能说么?!”
都说“媳妇上了床,媒人贴南墙”,但爷爷这个媒做得实在是太累心,看来只能是管到人家娶亲过日子了。这类亲事比不得本乡本土的,还要看日子,做嫁妆、送彩礼,那一些的讲究全免。曰诚伯成亲自然是越快越好。
曰营在相亲时窝的那一肚子邪火,早就憋着使绊子了。因此当我爷爷伙同了村干部一起去找他商量时,他连面子话也没有,来了个一推六二五,要钱钱没一分,要粮粮无一粒,要房子那更是休想。你村干部跟人家做思想工作,人家甩手就下了地,关门落锁,让你连人影儿也摸不着了。
爷爷做媒还是头一次吃这样的窝脖儿,支书云阳爷爷也气得直骂:“熊玩意儿,一句人话没有,他越这个熊态,咱还非把这个事儿弄成不可,我还不信,离了狗肉还他娘的成不了席了?!”
这一来,爷爷就不光是个媒人,倒成了家长了。以前在队上还好说,横竖都是公家的。现在到底是分了地,要从众人手里掏香火,都为着一个曰诚,村干部作难,我爷爷就更作难。云阳爷爷想得更周到些,他跟大伙儿说:“咱们还是开个会吧,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咱庄上人都不会撒手不管。”
结果就为了曰诚伯敲了一次村上的大钟,村里人象赶集似地向村办公处走去。等到云阳爷爷一说,村里人意见特别地一致:都赞成不管想啥办法,帮曰诚伯娶上媳妇。曰诚伯本就口哝(嘴笨),见到这场合,大伙又都是这么的热心,曰诚伯嘴唇哆嗦了几哆嗦也没挤出一句话,干脆跑到主席台上给大伙儿“梆梆”磕了几个头。我爷爷就在一边看着,没拉他,这下,大伙儿倒轰地笑了。
云阳爷爷最后拍了板:“既然大家伙都同意全村人帮曰诚成家呢,也不能光说说,得拿个方案。恁着吧,住的地方,我们去找了曰营好几回,他也没吐口说给收拾间房子,说要留着给他柱子娶媳妇哩!咱就不再去找他了,咱办公处这十来间房子闲着也闲着,给曰诚倒出三间来,先让他住着。吃的呢,还得大伙凑,我知道,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可如今比不得以前,大伙手里都有粮食,每家每户呢,都出点口粮,让他混到过麦就好了。还有一件,他曰营么也不管,可地得分给曰诚,麦子也是曰诚种的,这个他说不过理去。他娘儿俩哩,按说没户口就没地。可咱村上有富余的河工地,我预备在那儿划一块给他种,你们要是谁有意见,就趁早说,别再事后瞎攀。再有,结婚的家什也得置办,还得大家伙凑点钱。这个我就说个数儿,每户最少拿五块钱,情况好点的就多凑点,曰诚”,又叫了曰诚伯一声,“你自个儿拿个本本儿,记下来,这可是乡亲们的恩义,你要记住,别跟你那个瞎帐哥学!”
曰诚伯眼里含着泪,一句一点头,“嗯嗯”地应着。
等大伙轰地一声要散去,云阳爷爷又想起来,喊住大伙:“哎!我说!看谁家有多余的锅碗的家伙,送一些过来,再有你们这些要好的婶子娘儿们,记得给添个被褥么的!能省点是点!”
大伙齐声应了,就有一个高声问:“那,叔,你添个么哩?你恁也得凑个大件啵?”
云阳爷爷寻了一下人,笑骂道:“个兔崽子!就数你猴精!这孙大头还能跑得了你叔?一会子你上我家里给抬个床去!累死你个熊孩子!”
那人只得答应着,搁乎了几个壮小伙子去云阳爷爷家抬床。
当晚,曰诚伯就带着疯女人住进了办公处。当我端着一小笊篱榆钱饼子给他们送去的时候,看到那三间办公处已经很象个家的样子了。
曰诚伯正坐在一个马扎上,拿着我爸爸给他的二胡拉着不成调的歌,好歹能听出那调调是东方红,只是远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踩着了猫尾巴。就是这样一种声音,她娘儿俩听得入了迷。疯女人坐在地上,背后倚着门前的枣树,呆呆地听着,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头一晃一晃地跟着摇,我走近了也没发觉,一抬胳膊肘把我的笊篱撞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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