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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 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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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贞一
2005/8/27 9:44:40 发表| 已被阅读过 345 次| 评论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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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芒种三日见麦茬。今年的雨水足,施的肥料又多,小麦的长势出奇的好,估计还要等几天才能收割。收割早了,麦粒不饱满,很容易造成减产。这时,人们忙着收拾场院,修理机械,做收割小麦的准备工作。就在人们紧张准备麦收的关键当口,村西头的六十儿却快不行了,整个人平躺在炕上动弹不得,进的气不如出的气多,胸膛一上一下起伏得很厉害。他俩眼睁着,眼珠仍然转动得很快,目光不住地扫着守候着他的人们。
“二家儿呢?”六十儿突然问道。六十儿问的“二家儿”是他四儿子清河的二儿子晓梦的媳妇翠花。
“我要看到重孙,一定要二家儿生出小子来啊!”六十儿有些声嘶力竭。
清河赶快凑到六十儿跟前:“爹,你放心吧,晓梦说翠花这次用B超超过,肯定是小子。她现在正在塘沽郊区的蔬菜种植厂里躲着呢,估计再有个把月就生了。”
“是呀,是呀。”大儿子领起、二儿子常有、三儿子灵木业也在一边随声附和着。
六十儿听后似乎平静了很多,挥挥手:“都去吧,我一会儿半会儿还去不了。”
众人慢慢走出屋子。六十儿又抬高声音大声说:“我一定要见到重孙!啊——”
六十儿出生的那年,他的爷爷正好六十岁,故得此名。现在,六十儿在村里算是年龄较高的了,整整八十岁了。左邻右舍、庄里和乡都没有料到他会活到这岁数。他爹娘死得早,家里穷,缺吃少喝,营养不良,还要干很多很累的活儿,看上去干瘦干瘦,人们说他小时候没有生发开,绝窝了。直到解放后他才分了几间房子,娶上了媳妇。媳妇自从进了六十儿的家门,没有一年闲着,一气给他生了五个儿子,第六个才是个闺女,取名“大顺”,但早早地夭折了。
六十儿瞅着那一蹓溜光屁股蛋子,喜得合不拢嘴。那时候人多是一宝,并且是越多越好,说明人丁兴旺,有了人就等于有了财富,伟大领袖就说过世界上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的话。六十儿逢人说起他的五个儿子,显得非常自豪和骄傲,他说:“五个不算多,我这是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是为国家做贡献呢,他们长大了都是国家的有用之才呀。再说了,一个羊是放,二个羊是赶,费不了多大劲儿。”
儿子们一年年长大了,要吃饭,要穿衣,还要上学读书,这些都需要钱,六十儿就是有上天摘天星儿的本事他也没有地方弄钱的。六十儿不急不躁,照常乐呵呵,嘴一裂,大理论一套一套的:“怎么了?饭没有稠的,咱就喝稀的。衣服没有新的,咱就穿旧的,再不行,咱就轮换着穿,反正是些土小子,光屁股也不碍事。至于读书嘛,识不识字有啥啊?”说到最后,便用一句话来概括:“我从小咋着了?”在他看来,他缺吃少喝没有念书能长成人,孩子们自然也能长成人。
缺吃少和将就着点,不念书也将就着点,但孩子们要娶媳妇了,六十儿可就抗不住了,想不着急也不行了。要想给孩子们娶进媳妇来,首先要盖新房,要有聘礼。这些,都需要钱。没有钱,这些都不能办得到。就在六十儿的焦躁中,老大领起,老二常有,老三灵木的最佳结婚年龄一个个过去了,他们兄弟仨逐渐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光棍儿。六十儿再也沉不住气了,他把几个儿子集合起来,郑重其事地开了个家庭大会。在会上,他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盖一排新房。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四清河说上媳妇。六十儿在家庭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五个儿子,包括他的妻子,对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他就是家庭中的核心。形成这样的局面,不在于六十儿有多么大的能力,也不在于六十儿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实际上六十儿有什么呢?但这好像就是六十儿与儿子之间、与妻子之间达成的一种默契,是一种习惯。在他们看来,不这样处就是有悖于伦理。并且,在他们家,这种观念还有一辈一辈传下去的趋势。
经过一冬天紧张的筹备,又经过了一春天的鏖战,六十儿家的新房终于落成了。除了他们爷几个儿付出的艰辛和力气外,还拉了一屁股的饥荒。建新房所使用的砖、瓦、木头等都是通过借钱购来的,用别人的话来说,六十儿为盖这排新房呕了个“脸黄”。
栽下梧桐树,凤凰自然来。不久,六十儿家真的有媒人上门了,要给老四清河说媳妇。媒人给清河说的媳妇是丰台张村瞎子刘栓的女儿,长的模样还可以,就是脑子有点毛病,说话迟钝,反映慢。开始,清河还不愿意,嫌弃人家。六十儿很不高兴,张嘴就是一顿数落:“行了你,你知足吧。”清河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自个儿的条件差哩,也就答应了。
六十儿总算出了一口气。对门的驼背常青问六十儿:“哎,一个羊和两个羊不一样吧?”六十儿笑而不答。这时,六十儿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生的有些多了?大家不得而知,只是注意到,六十儿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密,越来越深。
清河媳妇娶进来之后,横草不拿竖,油瓶子倒了不来扶的,冬天是哪里暖和到哪里,夏天是哪里凉快到哪里。只这样倒也罢了,还每天嘟嘟囔囔:“穷死了,穷死了。”听到儿媳妇这样说,六十儿的心里缩得一阵比一阵紧,但他想不出任何办法。想想啊,在六、七十年代那时候,啥不是集体的啊,个人受限制啊,有能力也不行,外国人吃高粱米,没法子,只好受穷。
老五春生从小爱读书,也肯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恢复高考制度以后,春生很顺利地考上了省内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省城的一个科研所工作。一年后,找到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城市姑娘做媳妇。这让六十儿最为开心,逢人拉起家常,必首先说说春生。有人到他家,六十儿总是指着柜子上的酒瓶子显耀一番:“这酒你没喝过吧,价格可贵哩,都是春生家捎回来的。”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时六十儿家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的改观。领起、常有、灵木尽管都是超五十岁的人了,但每天都忙着干活不止,或侍弄庄稼,或到建筑工地做壮工,天天都有进项。清河承包了村里的几十亩涝洼地,推成池子,养起了河蟹,一年收入几万元。他的两个儿子初中毕业回家后,不出几年,先后很容易地把媳妇娶进了家门。六十儿高兴地说:“有了钱还真管用呢。”
谁家也没有十全十美的,老天反正不让人就是个一直舒坦。六十儿家有钱了,生活好了,但又出现了新的不如意的事情,只闹得六十儿寝食不安。长孙晓阳媳妇福芝接连生了两个女孩,做了绝育手术。次孙晓梦媳妇翠花又是接连生了两个女孩儿。这下,六十儿坐不住了,没有重孙已经成了他的一块儿心病。他急得团团转,真的绝了后可咋办呢?香火传不下去啊,那还不坏了菜?对不起祖宗啊。孙子晓阳劝慰他:“你管到当辈就行了,你管那么远干啥?”六十儿气得直摇头:“年轻,年轻,不懂事理,你到我这么大年纪就明白了。”
六十儿拖着病重羸弱的身子,强打精神,又一次主持召开了全家大会。尽管年迈,但他在家庭中的崇高地位仍没有改变,他对整个家庭的影响力依然如故,在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举动决定着家庭前进的方向。他的脸上那几个黑黑的老年斑更加明显,嘴角不住地动弹,他努力镇定了一下,才开口说话。还是和上次宣布盖一排房子一样,他郑重其事地宣布了有生以来的第二个重大决定:“我说,我说,全家上下必须齐心协力,一心一意保证翠花生出小子来,以把香火传下去,生不出小子来不能散伙。至于钱啥的,全家都出!”六十儿讲这些的过程中,几次咳嗽不止。六十儿讲完后,全家上下经过热烈讨论,一致同意六十儿的提议。随后,晓梦和翠花便借外出打工之名走了,外人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
就在麦子收割完不久,六十儿还是走了。新收的麦子没有吃上一口,自然也没有见到重孙,从这点上说,他是带着遗憾走的。几个儿子哭得昏天昏地,而清河在灵棚中一边号啕大哭,一边不住地数叨:“爹呀,你临死也没有闭上眼啊,我以后有了事再和谁说说呀,遇到重大问题谁再给我出主意啊。”
心细的人已经发现,陪灵的人中少了晓梦和他的媳妇翠花。他们大概还在外地躲着吧。
下
有人把晓梦和翠花外出躲避超生的情况举报到了乡计生办 ,计生办遂派人来了解情况,进行查处。清河指天发誓,晓梦和翠花只是到外面打工去了,绝对不会超生。问他晓梦和翠花在哪里打工,清河显得很委屈,嘟嘟囔囔:“知道的话,他爷爷死了,早就把他们叫回来了。”计生办的人一走,清河赶紧给晓梦打电话:“你们要小心呢,计生办的人到咱家来了,可能是有人给咱捅了。”晓梦接到电话,立即和翠花商量对策,随后,他们连夜赶往离家更远的张家口地区,暂时躲到一个僻远的位居深山的小镇上。
经过一天一夜的长途颠簸,翠花疲倦不堪,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也不消停,时不时地蹬两下子,捣鼓得她的胃直往上翻,有些想呕吐的感觉。晓梦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她接过来,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下大半瓶。
“咱们是不是很像黄宏和宋丹丹演的小品《超生游击队》呀?”翠花觉得有必要找个话题轻松轻松,便问晓梦。
晓梦不假思索地说:“什么?超生游击队?他们那是受的什么苦啊,知道为什么吗?他们条件不行。咱们超生是超生,但不能说是游击队,咱们是正规军,现在咱们是啥条件啊。”
“他们不会追到这里来吧?”翠花心有余悸,她怕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放心吧,这是咱的第二套方案,神仙也不会算到我们已经躲到了这里。”晓梦不愧是男人,他一个劲地给翠花打气鼓劲。他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住,要不然就前功尽弃了。“唉,就是不知道爷爷怎么样了,他最盼望着看到重孙了。”六十儿不止一次地对他们说过,没有小子,在外面抬不起头来,自己就觉得比别人矮半头,遇到谁家娶媳妇都要躲着走。 晓梦对他爷爷很有感情,这也是受他父亲的影响,他盼着自己的儿子早一天生出来,早一点给爷爷带去欢喜,让爷爷放心。现在他只知道爷爷病重,但他不知道爷爷已经离开了人世。
“等咱们有了儿子,回到家乡,咱放电影,摆酒席,让爷爷扬眉吐气。”翠花心气很高,想得很远。
晓梦听翠花这么一说,精神头大增,把脸靠到翠花的肚子上,仔细地听里面的动静:“对,咱好好地庆贺,咱家有钱,咱家就是缺小子了。翠花,你生了小子,你就是咱家的功臣,全家人都敬重你!”
翠花把晓梦推开:“快别这么说,我哪里是功臣啊,功臣是你啊。” 他们越说越近乎,越说越激动,忘记了旅途的劳累,忘记了颠簸的痛苦,沉浸在充满希望的幸福之中。
过了一会儿,翠花好像想起了什么,无不担心地说:“到时候咱摆酒席,放电影,庆贺,人家计生办让吗?咱这可是违反国家的政策的事呀。要不,咱还是不要声张了。”
“知道是违反国家政策的事。国家的事是大事,咱们家的事也是大事,咱充其量就一个平头百姓,咱不能因为国家的大事误了咱自己家的大事。不要紧,我多方了解过现在的计划生育情况,比过去松了,他们都搞依法行政那一套了,还优质服务呢,嘿嘿。他们现在不敢来硬的,既不敢抓人,又不敢抢东西,咱们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生了后只要交了超生费,其他的都没有事了。”
“哎,你说,过去他们那么紧,检查不到站就罚款什么的,现在倒好了,我们跑出来超生了,他们倒没有办法了,这是为什么呢?。”翠花自以为赶上了好时候。
“他们的事情有时候真的不好捉摸,他们也是想起个事来就是个事,一天二十四个主意也拿不到黑,用他们的话来说,也就是做秀啊。呵,咱不管他们的事情,咱就管咱生小子。”晓梦倒有些洋洋得意。
“咱的钱够吗?”翠花还是担心。
“够啊,咱有的是钱,咱的钱老鼻子了,咱大伯、二伯、三伯攒的钱全部给咱们了,咱哥还要给咱钱,还有咱五叔也要往家里捎钱,这些都是咱爷爷开会时定下的。你知道吗,我们不是给我们自己生小子,我们是给我们这个大家庭生小子,为我们全家争光呢,意义大着呢。生出小子来,你在家里的地位也就提高一大截了,咱嫂子也得敬着你呢。”晓梦分析得透彻仔细,翠花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晓梦的看法。
这一夜,他们睡得很沉很香,第二天太阳已经老高了也没有醒来。
“哎呀,我肚子疼了。”翠花突然大叫起来。
晓梦一个激灵爬起来,自己先穿好衣服,又帮助翠花穿好衣服,扶翠花走下床:“来,溜达溜达,是不是要生了啊?”
翠花点点头:“可能是吧。”
“那咱们去医院吧。”随后,他们搭乘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很快到了镇上的医院。说是医院,其实和稍好地区的卫生室差不多。值班医生给翠花简单检查了一下,对晓梦说:“马上要生了,办个手续吧,先把你们的生育证拿来。”
“医生,我们......”晓梦欲言又止。
“没有是吧,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种人我见得多了,没有生育证我是不敢给你们接生的,这可是违反计生政策的大事,弄不好是要砸饭碗的。” 医生摆摆手,显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医生,我知道你为难,你就帮帮我们吧,我们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也不容易啊。”晓梦一边陪着笑脸,一边把五百元钱递到医生的手上。晓梦早就打听过了,在这里,一般情况下,三百元就能摆平。为了保险起见,他多拿了二百元。
医生皱了皱眉头,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最后说:“那好吧,我就再冒一次风险,你们可千万不要和外人说是我啊。”
医生领着翠花进了产房,晓梦则在门口等着。产房里不时传出翠花痛苦的叫喊声,晓梦听了非常紧张,也心疼得不行。
大约过了个半钟头,随着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的响起,翠花痛苦的叫喊声逐渐弱下去。晓梦知道,这是生了。医生把门打开,喜滋滋地告诉晓梦: “恭喜你,是个儿子!中午请客啊。”
“啊,真的啊,我有儿子啦,我家有后了!”晓梦一蹦老高。
半个月后,晓梦、翠花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回到了老家,全家人笑逐颜开,领起、常有、灵木分别抱了抱孩子,显得异常兴奋。晓阳家媳妇福芝一直没有离开翠花左右,一个劲地说你们辛苦了。几个小姑娘跑来跑去,咯咯笑着:“我们有弟弟了!”清和来回窜跑着,显得最忙,给人们拿这个递那个。左邻右舍也有不少人跑过来问寒问暖,院子里一片沸腾。在堂屋的最里间,墙上挂着六十儿的遗像,下面点着香烛,清和流着泪说:“爹呀,你的重孙看你来了,我们家有后了。”
计生办的工作人员闻讯赶过来,晓梦如实交待了有关情况,最后说:“你们看着办吧。”
计生办的工作人员阴沉着脸:“交罚款吧.”
“多少?”
“五万。”
“能不能再少点。”
“这是最少的。”
“能不能再通融通融。”
“我们不行,你去找主任吧。”
“交上五万,是不是一次性清了”清和突然插话说。
“对,是一次请了。”
“那就这样吧。”
“明天交上行不行。”
“行。”
第二天,清和如数把五万元罚款交到了乡计生办,并送上了一条高级香烟和二斤奶糖。回家的路上,清和如释负重,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吕剧“马大保拜年”。回到村里,见到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清和的腰板挺得很直。
大家凑在一起谈论起来,纷纷说:“怎么样,看人家清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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