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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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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愚人
2007/8/16 7:46:33 发表| 已被阅读过 267 次| 评论1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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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 陶
这几天风很大。刮的是东北风,时令正是三九,大地已透冻了。谭亮时运不济,分地时抓阄,他的五亩旱地就抓在了城子崖古城遗址内的一个高岗子上。这是一片具有几千年历史的古城废墟,到处砖石瓦块,本来就土质恶劣,上面又从保护遗址内的文物出发,命令禁止在里面打井挖塘,无法实现水利灌溉,只好靠天老爷赏脸,因此地里的收成常常令人失望。种地只能将就着糊口,好年成略有节余,没有很大出路,所以凡有头脑的人就到外面挣大钱去了。谭亮父母早亡,只读了三年书就辍学了,又老实本分,自知没那样的能耐,就死心塌地地在家守着媳妇种他的五亩旱地。谭亮文化虽浅,可知道土地是他的命根子,种地又离不开天气,因此就死啃书本,也注意理论联系实际,竟总结出了一套成熟的经验。今年春夏干旱,但秋冬的雨雪却十分充沛,秋雨冬雪兆丰年,谭亮估计明年的年景肯定不错。今年歉收了,明年说什么也得将损失补回来。谭亮打算种春玉米,春玉米点种早收成早产量高,剔除口粮,至少还能喂起五、六头肥猪,到来年这个时节出栏,就能过一个比较殷实的春节了。人不糊弄地,地不糊弄人人,也就是说,要想得到土地丰厚的回报,就必须先有成倍的付出才行。谭亮的打算是,就是地冻三尺,也得在春节前将这片土地深翻一遍。这样,春节后就能集中精力干点别的事情了。总之,庄稼不收年年种,把今生的希望寄托在这片土地上,谭亮早已死心塌地了。
然而,黑妮的想法却与谭亮背道而驰。黑妮刚嫁给谭亮时,因在娘家依赖父母惯了,所关心的不过是怎么才能吃好穿好玩好打扮好,对谭亮的事基本上不管不问。可毕竟已为人之妻,不长时间,心境就渐渐起了变化,心气也越来越高,对谭亮越看越不顺眼了。谭亮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回家后一身泥土一身臭汗,到头来还是两手空空,有吃的没花的,更没有新婚夫妻间的浪漫情调,与她想象中的那种意境反差太大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黑妮看着不顺眼,可并没有嫌弃的意思。黑妮是一片好心,是恨铁不成钢,出发点是要让谭亮成为一条让人瞧得起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与土坷垃打交道,是要窝囊一辈子的。黑妮曾与谭亮直来直去地谈过,她要让谭亮放弃原来的想法,好好向村主任谭海和谭亮的当家兄弟谭强学习,要么勤于脑筋,像谭海一样,不用出门,玩点儿花招就能挣大钱;要么就学着谭强的样子,到外面去闯荡大世界。都什么年代了,还像老祖宗那样趴在地上刨食吃?没本事!谭亮说,我本来就没有本事,我的本事就是种地,除了种地什么都不会干。别逼着鸭子上架了!黑妮就不高兴了,有点蛮横地说,没本事光荣啊!你死了去吧!谭亮说,你天天黄世仁逼杨百老还债似的,还真不如死了好受呢!可谭亮说什么也不会去死,虽然没什么本事,更没法与谭海和谭强相比,但谭亮自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感觉活得挺自在挺有意义,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去呢?令谭亮不理解的是,黑妮一点也没有刚嫁过来时那样温柔了,一下子变得骄横而又专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金钱了。谭亮甚至隐约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再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要栽在这娘们手里!
黑妮的娘家是五里路外的崖北村,她是去年冬天嫁给崖南村谭亮的。黑妮不黑。黑妮不仅不黑,还是那种细皮薄肉的女人,也是娘家门上最俏的妞儿。父母当初给她起“黑妮”这个名字,是因为二老也像古城遗址周围的居民一样,日思夜想,渴望得到一样稀世珍宝,这样宝物便是在城子崖古城遗址内深藏达5000年之久的象征着一个历史时期的龙山黑陶。很早以前,人们在遗址内开荒种地和挖井修渠时,不经意间曾挖到过不少完整的黑陶,可那时人们并不知道黑陶是无价之宝,不是随意丢弃就是给孩子们玩了。到真正知道黑陶的价值后,国家就严格控制开了。就是挖到了黑陶,也不能转手倒卖,得无偿地献给国家。当然国家也会给以一定奖励,不过与黑陶的价值相比就太不成比例了。后来,就很少有人动这样的心思了。这一带只有崖南村的村主任谭海没有放弃这样的想法,而且还靠干这营生挣了大钱。据说谭海上面有人,出了事有替他撑腰的,才敢冒这样的风险。黑妮的父母早就没了获得黑陶的奢望,可依然执着地向往和崇拜着黑陶,黑陶又是一种独特的吉祥物,所以黑妮出世时,父母就在她的名字前面取了个“黑”字。黑妮的父母钟爱黑陶,也喜爱钱财,但不喜欢以钱财和家境为标准来决定女儿的终身大事。父母说,嫁人要有长远眼光,切莫鼠目寸光,重要的是看对方是否诚实厚道,老实可靠强过金山银山,人品高尚天长地久,只要选准了人,一心一意过日子,就什么也会有了。那时黑妮还不太懂事,更不知结婚后到底是什么样子,就顺从了父母之命。谭亮老实本分身强体壮,在四邻八乡和街坊邻里间还有着良好的口碑,于是黑妮就嫁给了谭亮。
结婚后最初的日子,黑妮对谭亮是比较满意的,因为谭亮的确验证了父母在她终身大事上的初衷。黑妮未嫁时是村上拔尖的姑娘,嫁到崖南村,又独秀一枝,力压群芳,成为全村媳妇中的佼佼者。黑妮似一轮升到中天的明月,其她女人则成了星星,明月将星星照得黯然无光了。女人们嫉妒,男人们涎羡,谭亮从人们五光十色想入非非的目光里洞察出了许多道道,所以就以百倍的努力全身心地去阿护这道美丽的风景线。谭亮自知没别的本事,只能做一名辛勤的合格的园丁,及时浇水施肥,让黑妮这棵花果树更加根深体壮枝繁叶茂,并结出累累硕果。谭亮像待珍珠一样保护着黑妮,怕雨水淋湿了,怕太阳晒化了,怕掉在地上摔碎了,他要让这颗夜明珠在崖南村上空永远闪光发亮,让女人们永远逊色,让男人们天天流口水,把所有的人都比到地底下去。谭亮不仅不让黑妮下地干活,连洗衣做饭一应家务也全包了。黑妮当然对谭亮挑不出什么毛病。这只是一个方面,黑妮对谭亮最满意的,是谭亮有着威猛如虎的强壮身体。谭亮不如别的男人聪明,可谭亮同样有着令他们汗颜的强项,谭亮的强项便是在床上有着使不尽用不完的力量,就像喷涌的岩浆一样势不可挡。谭亮每天夜里都将黑妮弄得呼天嚎地死去活来,黑妮每天盼望的事便是太阳快快地落山夜幕快快地降临。黑妮尝尽了男欢女爱的甜蜜和快感,很舒服很自在也很幸福。可天长日久,黑妮在不知不觉中就渐渐麻木起来。黑妮意识到,为人之妻,不仅仅是享受男女之欢的快乐,也许还需要点别的东西来丰富内容和装点生活。黑妮就再也没有多少激情和舒服自在的感觉了。黑妮渐渐生变,是因为对村里的情况越来越熟悉的缘故。谭亮百般呵护黑妮,不让她下地干活,可黑妮却长着两条会走路的腿,谭亮不在家时,就学会了逛大街串门子和与人聊天。直到这时,黑妮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禁不住大吃一惊。黑妮发现村上有很多人家富得流油,住洋楼洋房,开汽车摩托,喝牛奶吃面包,小日子过得比城里人还要富足。说到底,他们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尤其是村主任谭海和谭强,他们既有门路又有思路,脑筋一转就来钞票,挣钱快要挣疯了,与谭亮相比,真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知出于什么动机,黑妮还经常找谭海和谭强的媳妇玩耍,那是两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严格地说是村里女人中顶尖的臊货,她们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不仅说话没有分寸,还天天花枝招展妖里妖气的,与夜总会和美容院里的小姐没有两样,简直是在招徕嫖客。可能是碍于面子,她们开始时对黑妮还挺客气的,后来就渐渐的居高临下了。站在一块儿,尽管黑妮如一枝跃然而出亭亭玉立的雨后的荷莲,可还是不免有点自卑的感觉。不知怎么的,黑妮就极少串门子了。黑妮不仅不串门子了,她哪里都不想去,除了看电视听广播,就是独自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倒是谭海和谭强对黑妮还挺热情的,黑妮不仅没有太多的反感,还从他们身上受到了不少启发。
那天,谭亮又早早地下地干活去了,黑妮孤独而又心烦,说不上干点什么才好,就独自在院子里来回遛达。只听大门一响,扭头看时,谭海已进来了。黑妮嫁过来后,谭海是第一次过来串门。论辈份,黑妮应喊谭海大哥,谭海又是村里的领导,所以黑妮不敢怠慢,就热情地将谭海让到了屋里。黑妮不知谭海是干什么来的,谭亮不在家时又很少有人过来串门,再加上谭海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她,两眼贼溜遛的,要多吓人有多吓人,就有点心跳。直到谭海说是随便过来串门的,是来找谭亮的,黑妮才放松了警觉,不那么紧张了。谭海果然没有其他邪念,随便聊了几句后,就拉开了家长里短。谭海说的话题基本上没有离开谭亮,黑妮听着很感兴趣。谭海说,谭亮说起来是个好人,就是脑瓜儿死了一点,这样的年代,太不跟形势了,应该说是落伍了。长此以往,怎么能行呢?不论干什么,只要肯动脑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就能挣大钱发大财,就能光宗耀祖,就能腆着肚子走路,更能让自己的老婆扬眉吐气。谭亮太老实了,其实谭亮也很聪明,只要多长一点心眼子,就不会在那一棵树上吊死,谭亮也会像他和谭强一样,时来运转财源横生并且成为村上的冒尖户。谭海还说,只要谭亮开动机器转换脑筋回心转意,他一定会拉谭亮一把的。村主任是干什么的,村主任的责任就是积极想点子出办法,团结和带领全村群众共同致富,为早日实现小康目标而努力奋斗。谭海一直谈了半个上午,黑妮都听上瘾了。可谭海还是自称有事,急匆匆地走了,给黑妮留下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最令黑妮心悦诚服的当属谭强。黑妮早就知道了,谭强有无尽的能量,与谭海相比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谭强是条龙,谭海虽是村主任,手里有权,也不过是条地头蛇而已。谭强天天神出鬼没的,到底经营什么项目,村上的人谁也不清楚,只晓得谭强在外面干大事,能翻江倒海,能呼风唤雨,能指点鬼神,法术无边。谭强经营的项目似乎与汽车有关。黑妮曾经发现,谭强不长时间就换一辆新车,而且多是高级轿车,没开几天又换了新品种,让人看了简直眼花缭乱。有人说谭强不地道,可黑妮却不信,黑妮想,自己没本事,害红眼病呢!尽管谭强瞧不起谭亮,还说谭亮是个窝囊废,黑妮压根就不该嫁给谭亮,黑妮是一棵鲜花插在牛粪里了,可黑妮对谭强还是有比较好的印象。黑妮对谭亮之所以有比较好的印象,是因为谭强对黑妮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能谈到一块儿,有共同语言。谭强十分同情黑妮眼前的艰难处境。谭强曾对黑妮说过,看在与谭亮当家兄弟的份上,他有意伸手拉他们一把。如果谭亮能解放思想更新观念敢冒风险,忍疼割爱舍弃那几亩旱地,他就让谭亮跟着他一块干,就是他吃稠的谭亮喝汤,三两年也能发了。如果谭亮枣木疙瘩不开窍,死活不受扎裹,但能舍得自己的老婆的话,他可以领着黑妮到外面去打天下,挣了钱后再翻过来养活谭亮。现在男主内女主外正大兴时道。黑妮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的确有点躁动不安了,可没有正面回答谭强,就说先与谭亮商量一下后再说。
其实黑妮早已走火入魔,甚至夜不能寐了。黑妮就按谭海和谭强说的意思,反复与谭亮商量,不知谈过多少次了,仍没有打动谭亮。在黑妮面前,谭亮虽然百依百顺,可在这事上不仅一点也不动心,还上了牛脾气,有很多日子都不答理黑妮了。
谭亮关心的依然是他的五亩旱地。谭亮怎么分析来年都风调雨顺,丰收在望。因看到了希望,所以也就有了紧迫感和压力感。而眼前最迫切的便是深翻土地,精耕细作,备足肥料,筹划良种,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就等明年春天点种时的第一场喜雨了。谭亮很有信心,已猜测到春天的喜雨一定很及时,因为他把所有的心血和汗水全部撒进这片土地里去了,苍天在上,苍天决不会亏待他的每一个有着虔诚之心的子民。也因为有了这样不可动摇的信念,所以谭亮就天天泡在了那片土地里,何时下地何时收工何时吃饭,对他来说已经没了时间概念,他所看到的只有黑夜与白昼之分。谭亮今天起得比以往更早,还漫天星辰就带上家伙出门了。谭亮的想法是,不仅要在春节前将这五亩旱地深翻一遍,还要尽早地往前赶,越早越主动,越早心里越塌实。谭亮最怕的是下雪,如果真的下了大雪,不仅打乱了原来的计划,连春节后的事也会耽误了。为了赶进度,谭亮出门时还带上了早上和中午的干粮,看来要干到天黑后才能回来。
因好几天不搭腔了,黑妮就想着谭亮回来后再好好谈谈。谭亮虽然思维迟钝一些,可不呆不傻的,只要把道理讲透,她相信他是会想通的,就是块生铁也能融化了。黑妮感觉这一天时光走得特别慢,急得快要憋死了。黑妮就想去地里看看,只要见到了谭亮,就是谈不妥,心里也许好受一些。于是,黑妮就锁上大门,只身找谭亮去了。
黑妮出门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天空灰蒙蒙的,东北风刮得正紧,像暴怒的雄狮一样疯狂地嘶鸣着。寒风比刀子还要尖利,吹在身上钻心刺骨。黑妮有很长时间没出门了,或许忘了冬天是什么滋味,只抹了几把雪花膏,披上结婚时谭亮给她买的那件羽绒服,就匆匆出门了。在村里没感觉出什么,当走到村头时,一股股强风迎面而来,似剥皮削骨,黑妮有点招架不住了。她不想到自己的身子竟一下变得如此娇弱了。犹豫了一会,黑妮终于失去勇气,重新返回她的宅院。黑妮并没有退缩,回去的目的是为了重新化妆和增添衣服,以抵御野外强劲的风寒。回到屋里,黑妮翻箱倒柜,折腾了半天才找到那件貂皮大衣和一瓶尚未开封的防冻霜。尤其那瓶包装精美的防冻霜,是纯正的法国名牌,只有王公贵族和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才有资格享用。因为珍贵,也许用着不很塌实,所以才一直封存着。这两样东西是前些日子谭亮不在家时,谭强悄悄送给她的。黑妮死活不收,差点让谭强翻脸。谭强说,为了朋友间的情谊,他送礼送得多了,除了自己的脑袋什么都送过,这点礼物算什么东西,只是礼品中的九牛一毛。县里正在实施的“希望工程”,他还赞助了十万元呢!他和谭亮是当家兄弟,两家的关系又亲密无间,如果不接受他的礼物,不仅拨了他的面子,还等于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黑妮无奈,就勉强收下了谭强送来的貂皮大衣和法国防冻霜。谭强表现出很得意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可黑妮却有点害怕。黑妮想,谭亮与谭强固然是当家兄弟,关系也不错,但从来没有这方面的来往,谭强突然送来这么贵重的礼物,而且还是背着谭亮干的,谭强就是开银行,也不会傻到这种地步。就是为了女人,村上的女人多了,为什么不送给别的女人,而恰恰送给了自己?可见,谭强是另有所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肯定包藏着一肚子祸心。也许不全是这样。如果只往那方面想,这世上就没有一个可靠而可信的男人了。谭强即便一肚子花花肠子,又有什么可恶呢?花花肠子是男人的本性,就是老实可靠的谭亮,看似挺专一的,也不一定没有动过其她女人的邪念,只不过还没具备谭强那样的条件罢了,何况谭强这样的风云一时的人物?其实女人更是可恶。她们在表面上装得再正经不过了,可她们心里想的与男人一模一样,就是名传千古的贞女烈女,也没有一个不喜欢有着花花肠子男人的,就像她唯一喜欢的便是谭亮有着一幅让她享用不尽的公牛般的体魄一样。这么一想,黑妮心里就十分坦然了。因为坦然,黑妮便试探着让谭亮看那两样东西,还说是谭强亲手送给她的。黑妮的意思是,凡事就怕捂着盖着,只要摆到桌面上,就是有鬼也没鬼了。黑妮的另一个用心,是想狠很地刺激一下谭亮,如果谭亮有脑子的话,即便是吃醋喝酱油的,也应该受点启发,像谭强一样到外面干大事业,挣大钱去,妻荣靠的是夫贵,再不觉悟起来,别的男人就要挖他的墙脚了。可恨的是这个笨蛋一点感觉也没有,而且还麻木不仁地说,谭强有钱,谭强是我的当家兄弟,谭强有了钱烧包,他是愿意送呢,别说送这点臭东西,就是给汽车给洋楼又有什么了不起啊!黑妮被谭亮气得咬破了嘴唇淌下了泪水,整整一天没有吃饭。想到这,黑妮就什么也不怕了。黑妮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极其精致的小瓶子,将凝脂般的霜液倒进手心,均匀地擦到脸上,霜液细腻滑润,清香宜人,似涓涓溪流和清晨的甘露,顿时涌遍了全身,舒适极了。接着,黑妮又披上那件灰色貂皮大衣,别样的感觉更是难以言表。在穿衣镜前照了一会,直到满意地笑了笑后,黑妮才再一次离开自己的家门。
因为心切,也因为回家耽误了不少时间,黑妮几乎是用小跑赶过去的。可就要到目的地时,太阳还是偏西了。尽管沙尘飞扬,天空也有些灰暗,但出现在黑妮眼前的还是一片无限壮阔的美丽风景。黑妮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景色,当一步就要迈进古城遗址时,她禁不住为之一振。黑妮迎着缓缓西下的夕阳,目光都有些呆滞了。夕阳像一团刚被点着的火球,在西天的薄云里滚动着跳跃着燃烧着,继而又辐射出一大片无边无际的美丽彩霞,甚至连整个天空都成为霞的海洋了。彩霞染红了远山近水,染红了古城遗址周围的残垣断壁,染红了遗址内的土地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和每一块陶片。有野兔自脚下惊起,有飞鸟从头顶掠过,偶尔还隐约传来阵阵野兽的鸣叫。所有这一切,无不显示着城子崖古城遗址的悠远与神秘。这地方已有近5000年的历史了。想一想,5000年是一个多么悠长的历史啊!据说县里早就有过进行大规模开发宏伟设想,试图建成国内一流的古文化遗迹,但因耗资巨大始终没有着落,这块宝地一直还荒废着。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千里迢迢来这里参观游览,有时还挤拥不透的,连残留下的古城墙都快踏平了。黑妮怎么想也弄不明白,一座废弃的不起眼的破城,怎么竟有如此大的魔力?和这一带的年轻人一样,黑妮上学时早就学过关于城子崖的历史知识了,亦从老人们那里听到过许多美妙无比惊心动魄的传说,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可黑妮却一直没有感到自豪过。或许受了父母的影响,她所感兴趣的也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备受世人瞩目的龙山黑陶。不过,黑妮只是想想而已,从来没有痴迷过,她知道想多了没用,只会伤脑筋。
在黑妮的眼里,只有村主任谭海有资格去想。谭海不仅有资格去想,也真的去做了,而且还发了大财。谭海发了黑陶财,很多人不信,说谭海是瞒天过海,不是倒卖假货就是打着黑陶的幌子,在搞其它名堂。可黑妮却信以为真,黑妮的观点是,现在的人都是猴精,就那么好糊弄,没人去干赔本的买卖,谭海倒卖的肯定是真货。那些怀疑谭海的人嫉妒心太强了,有本事也学谭海的样子去发黑陶财啊!除了谭海,还有一个人肯定也能在黑陶上作点大文章。这个人就是乡文化站站长谭超。听说谭超最近也挖到过一只龙山黑陶,而且还是一只完美无缺的陶 。陶 是陶中之王,其价值更是无法估量。谭超与谭亮也是当家兄弟,原来在乡中心小学教书,因为对城子崖很有研究,也有点学问,就被选调到乡文化站当了站长,至今有四、五年了。谭超上进心很强,文化站长太小了,就想着竟选副乡长或副书记。仅有关系和能力不行,最好是做点特殊贡献,这样就水到渠成了。黑陶是国家重点文物,个人不能私自收藏,更不敢随便倒卖,所以就作为政治资本,打算献给国家。因尚未作正式鉴定,县博物馆怕出现假冒伪劣闹出笑话,所以现在暂时还在乡里保管着。但不管怎么说,谭超即使发不了横财,也会因黑陶而升迁。黑妮迷信,她想谭海和谭超该着发家,有没有这样的福分,是命里早注定了的,是上天对某某人的恩赐。父亲就曾给她讲过许多关于城子崖的美丽传说。父亲说,这儿是先祖居住过的地方,虽然有几千年的历史了,但先祖的灵魂不死,始终关注和关照着他的后代们。先祖八十年向人间献一次宝藏,献宝的具体时间尽在人们的意料之外,或深更半夜,或狂风骤雨,或逢年过节,或灾荒年景,但不论何时,没有造化是无缘获得宝藏的。相传有位百岁老翁,一生勤于耕作,几乎每日都去城子崖内拾粪,即使阴雨风雪也从不间断。百岁寿辰这天,天还没亮,老翁就背上粪筐早早地出门了。来到城内,只见眼前的大路上牛粪成行,老翁既惊又喜,苦于无奈,只好回家让儿孙们赶着大车前来拉粪。拉回家后,全家人都禁不住惊呆了,展现在眼前的那里是牛粪,而是一车白花花的银元宝。还有一位在省城济南干事的商人,因忙于公务,直到大年三十还无法动身回家。商人本想在店里过年,可想到家中还有八十岁的老娘时,再也沉不住了,就改变主意,立时踏上了返乡的路。当路过城子崖时,已是除夕之夜。城内一片洞黑,商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往前行进。这时,奇迹就出现了,先是飘来一股浓浓的米香味,路两边继而跃出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粱地。商人被惊呆了,就想到自己是在做梦,要么就是幻觉或遇上了鬼挡道。稍微清醒后,商人便伸手抓过一棵,粗壮的秸杆,长长的叶片,硕大的穗子,凭着高粱穗子散发出的香味,商人判断出正在晒红米。这哪里是做梦和幻觉,分明是一片实实在在的红高粱。因担心回家后说起此事家人不信,作为证据,商人便撕下几个叶片,采了几朵高粱穗子顺手装在了包内。到家后打开一看,叶片和穗子竟变成了沉甸甸的金条和闪烁着荧光的珠宝。受此诱惑,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求财心切的人前来探宝,可最终一个个都落空了。黑妮知道这些美丽的传说都是瞎编出来的,是要人们勤劳持家,敬老爱幼,行善从德,劳动致富,是用来教育人的空洞说教,可从古到今,安分守己永远也碰不上这样的红运,只有机智灵敏和敢冒风险的人才会发家发财,比如说谭海、谭强和谭超。而谭亮却是传说中的那类人物,就是把心掏出来献给那片土地,先祖也不会显灵,再现传说中的那类奇迹。这时,黑妮就更坚定了信心,说什么也得让谭亮回心转意,不然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了。
黑妮很快就来到了自家的土地。此时,谭亮正紧张地干活。尽管寒风刺骨,可谭亮却无所畏惧,他上身只穿着件汗衫,额上湿漉漉的,背部也早被汗水浸湿了。谭亮手握镐柄,猛然抬起,又猛然落下,镐头落处,溅起一片碎土和火星。虽然整整拼了一天了,可谭亮依然勇猛顽强,有着用不完的力量。土地已经翻了大半,翻过的土地展现出鲜活的土壤,土壤里搀杂着密密麻麻的瓦砾和陶片,瓦砾陶片闪烁着幽幽暗光,既记载这片土地的悠久历史,也浸润着谭亮撒播的心血和汗水。他的希望和未来就深藏在这片古老而鲜活的土壤里。不知过于专注还是视而不见,黑妮在谭亮身后都站了很久了,他还没有察觉。黑妮没有做声,就一直站在那儿看着谭亮干活。刚来时,黑妮的心情还挺沉重的,可看着看着就笑了,开心地笑了。不论怎么看,黑妮都感觉谭亮像个还没有开化的原始人,像头不用驯化就会拉套的耕牛和家驴,更像一头刀按到脖子上也不会叫唤的肥猪。当谭亮呼呼地喘着粗气,又传来一阵老牛般沉闷的哼唧声后,黑妮再也忍不住了,就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谭亮早发觉黑妮了,因为这几天心里有气,故作没发觉罢了。听到黑妮的笑声,谭亮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就转过身来,用陌生的目光望着黑妮,不冷不热地问,你怎么来了?今天风大,又这么冷,也不怕冻着?有急事呀?
黑妮笑依然笑着说,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地,没急事就不能来啊!
谭亮最怕往那些事上扯了,就故意淡化后者,几分关爱地说,一冬天没有出门,这里的风又硬,我担心冻坏了你的身体。
就是住到冰块上,也冻不着我。黑妮抖了抖身上的貂皮大衣说,你没看见,这是纯正的东北货,以一当十呢。黑妮的目的还是想刺激一下谭亮。说完,黑妮就注意观察谭亮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可谭亮一点反映也没有。黑妮就想,真是个呆子啊!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各个如此愚蠢的男人来了。见谭亮不做声,黑妮便戏耍着说,向你提个要求,你也得给我买一件貂皮大衣。不仅貂皮大衣,还要你给我盖座洋楼,买一辆像谭海和谭强那样漂亮的小汽车。那才叫真正的男人呢!
谭亮就拉长了脸,不高兴地说,我没有那样大的本事。我唯一的本领就是种地。俺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是驴命牛命猪命狗命,到了我这辈上,怎么也不会托生成龙命虎命富贵命。将来就是有了儿子有了孙子,肯定也没有什么大出息,他们还会像我一样趴在地上啃土坷垃。
黑妮急得眼冒火星,半天后才问,除了种地,就不会干点别的了?
谭亮说,怎么不会?只要不离开土地,我会的事多了。我会养猪养牛养羊养兔养狗养鸡养鸭,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土里爬的,四条腿的两条腿的没有腿的,所有的禽类畜类虫类,那一样我都能饲养了。谭亮脑笨心慢嘴拙,今天不知怎么弄的,在黑妮面前,竟一下变得思维敏捷口若悬河,简直像说快板书了。谭亮越说越激动,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制定了短期和长远的发展规划。初步打算是,深翻土地,精耕细作,争取明年获得好收成。长远规划就更可观了。只要明年和后年连续风调雨顺,只要政策不变,只要不出现特殊情况,我打算办一个有规模有档次有影响的养猪场、养鸡场或其它什么场。但不论干什么,必须与土地有关,宁愿干不成事也不能放弃土地,谁放弃土地就是背叛了自己的列祖列宗,就是毁掉了自己的命根子,更是对子孙后代犯下的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行。种地又怎么了?种地光荣。没有粮食,城里人就没吃的;如果闹了粮荒,国家还会发生大乱。我从电视上报纸上已经看到了,现在从上到下的都十分关心农村的出路和发展问题,为了解决“三农”问题,为了提高农民的地位,为了增加农民的收入,连国家主席和国务院总理都出面说话了。总之,我有我的想法和打算,这种想法和打算已经铁了心了,谁也别想改变我的主意。
谭亮说完,便用期盼的目光望着黑妮,他希望黑妮不要去想那些云里雾里的事了,就是观点不一致,起码也不要再往死里逼他了。谭亮哪里知道,黑妮压根就没听进去。夕阳就要沉下去了,东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还发出让人惊骇的嘶鸣声。黑妮迎着寒风,用力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衣,猛一下扭过头去,赌气不搭理谭亮。谭亮身上的汗已经消退,又一直没穿衣服,这时已冻得撑不住了,就想趁着天还没有黑透再干一会儿。为了赶进度,在谭亮的眼里,时间比金子还要贵重。于是,就抡起了手里的镐头。因缓过劲来了,谭亮运足力气,他把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在了镐头上,镐头先是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接着便发出一下让人胆寒的镐头与冻土的撞击声。
黑妮被强烈的撞击声吓了一跳。这回黑妮真的火了。黑妮猛然扭过头,对着谭亮怒吼起来。
除了啃土坷垃,除了与牲畜们交朋友,你还会什么呢?黑妮问。
谭亮直起腰,只好停下来。谭亮问,那么,你要让我干什么呢?
你是在装糊涂呢!黑妮两眼血红,望着谭亮说,我不是早就说过,你应该虚心向谭海学习,看谭海是怎么干的;要么就从头学起,跟着谭强一块儿干。谭强说了,你们是当家兄弟,他会实心实意帮助你的。只要肯舍弃这几亩破地,他就会领着你到外面干大事挣大钱去。看在当家的面上,谭强不会骗你。
谭亮果决地说,我不去。我绝对不去。要去你就去吧。
黑妮仰脸望着天空,眼里挤出两行失望的泪水。她简直恨死了谭亮。黑妮抹了把泪水,似乎有些绝望地说,你这头蠢猪,太不争气了。你已经彻底完蛋了!想当初,还不如嫁猪嫁狗嫁鸡嫁猫有用处呢!
见黑妮真的动了感情,谭亮有点害怕了,不知是妥协还是糊弄黑妮,就和缓地说,好了好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黑妮就想,谭亮终于回心转意了,原来哑巴也能说话,铁树也能开花啊!黑妮立时转悲为喜,就凑近谭亮,柔声细气地问,谭亮,你想干什么呢?
谭亮想了想,故作认真地说,还是向谭海学习吧,倒卖黑陶省事,不用出门就能挣大钱。
谭海是村主任,有门路有关系有胆量,出了事也有人给他兜着,你是从头做起,冒这样大的风险,千万要小心啊!黑妮关心地说。黑妮反倒为谭亮担起心来了。
饿死胆小的,撑死大胆的。大不了去蹲上几年。谭亮随口说。
还是小心一点好啊!谭海关系多路子熟,有供货的,有销货的,你两手空空的,去哪里讨换黑陶?就是真的有了,又怎么出手?黑妮问。
谭亮笑笑说,路是走出来的,事是干出来的,有志者事竟成啊!谭海干成的事,我会干得比他还好。谭海算什么东西?谭海倒卖的全是假冒伪劣,早晚要露出狐狸尾巴的。要干就干大的,多了不用,只要一次就会发了大财。
真的?黑妮被谭亮惊得睁圆了眼睛。黑妮说,那是命里的造化,得有大福大运才行。你去哪里弄黑陶呀?
谭亮朝乡政府方向指了一指,随口说,谭超最近就挖到一件质地纯真的龙山黑陶,听说还是一件陶,现在就在乡文化站放着,想法搞到手里,还愁卖不到大价钱。
黑妮抖缩着说,太危险了,让人逮住怎么办?
谭亮不屑地说,逮住再说。怕兔子叫,就别种豆子啊!
谭亮的话音刚落下,身后就传来了几下咳嗽声。黑妮太专注了,没听出什么,谭亮却听出了一些道道。谭亮似乎察觉到,对方不是嗓子有毛病,而是故意弄出点动静,提醒他和黑妮快点住嘴,不要再胡说乱说了。谭亮和黑妮同时扭过头去,定睛一看,原来是村主任谭海过来了。
这时,夕阳已经沉了下去。晚霞愈加深重,光线有些模糊了。绛紫色的晚霞映在谭海的脸上,使谭海的脸色变成一塌糊涂,也让谭亮和黑妮一时辨别不出对方显现出的是恶意还是友善。但两人都有同样的感觉,那便是谭海的出现,就像突然冒出个丧门星,肯定凶多吉少。
见谭亮和黑妮愣着,谭海就倒背着手,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咧着大嘴,笑了笑说,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收工?我绕着村子转了一圈,村里的人都是他娘的懒汉,数谭亮老弟勤奋了。种地也能种出名堂,就好好地干吧,哪怕有一线希望,到明年我也得推荐到县里,让你当劳动模范。谭海说着,又发出一阵让人猜不透何意的笑声。
黑妮非常害怕。一是担心谭海听到了刚才他和谭亮说话的内容。谭海毕竟是村干部,尽管还没有形成事实,可万一上纲上线,小题大做,借机给小鞋穿怎么办?再就是,谭海经常启发谭亮干这干那的,现在怎么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谭亮好好种地,还当什么狗屁不值的劳动模范,简直是前后矛盾,这里面一定包藏着不可告人的暗机和祸心。黑妮的心一直“怦怦”地乱跳着。可谭亮就显得比较平静了。谭亮心里有数,就是让谭海听了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刚才不过说说而已,还没有去做呢,而且他也没有这样的打算,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谭亮就顺着谭海的话题说,感谢主任的关心和爱护。我最怕出头露面了,也不想当劳动模范。如果争取了名额,就让别人当吧。我只想种好自己的土地,用实际行动支持村里的工作。
还是你有觉悟。有你这样的好村民好弟兄,作为村主任,我也放心了。谭海依然笑着说,今天没事,我是随便过来看看。你们干吧,我还得到别的地方转转。谭海就倒背着手,哼着小曲儿,悠然而去了。
谭海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对面的一片几近枯槁的树林里。让谭海一干扰,谭亮也无心干活了,就收拾工具,准备打道回府。这当儿,黑妮的心依然忐忑不安,就问谭亮,刚才的话是否让谭海听了去。谭亮因心里坦然,就说刚才说话的声音很低,风声又很大,而且谭海咳嗽时隔着有十几步远,谭海就是兔子耳朵也没有这么灵敏,是绝对听不到的。何况谭海的表情也挺自然,倘若听了去,就会像做贼一样心虚,肯定要暴露出许多破绽。黑妮就认定了谭亮的观点。可谭亮却有了沉重的压力感。既然答应了黑妮,又不想真的去干那事,这一关还不知费多少心思才能糊弄过去呢。当黑妮又问起此事时,谭亮就说事关重大,必须有周密的计划,确保万无一失后才能付诸于行动。
吃过晚饭,黑妮就急不可耐地问谭亮什么时候采取行动,怎么干才会尽快将黑陶弄到手里,她一天也等不及了。谭亮说他还没下最后的决心,想一想再说吧。黑妮就急眼了,说谭亮刀葫芦马转,这样胆小怕事,龙辈子也发不了了,那就甘心过穷日子吧。谭亮见再也糊弄不过去了,就说干吧,他豁出去了。黑妮问什么时候去,谭亮说趁着月黑,现在就采取行动。见谭亮态度果决,黑妮受了感动,说我也一块去吧,好歹有个帮手。谭亮怎么能让黑妮去呢?就说人多了目标大,还是他自己去吧,万一让人发觉了,他腿脚快,想跑就跑了。黑妮就依了谭亮。
说完,谭亮便迅速抗起了竖在门口的铁镐和铁锨。
带这些东西干什么?黑妮愣了愣不解地问。
谭亮说,就这么简单啊?得掏墙撬门呢!如果让人发觉了,还能用这对付他们。
寒风怒号,月黑风高。谭亮抗着铁镐铁锨,很快就消失在了洞黑的夜幕里。可黑妮怎么知道,谭亮没有去乡里弄什么黑陶,而是直接到古城遗址内摸黑深翻他的土地去了。
谭亮出门之后,黑妮特意在后墙的神龛上放了些水果和点心,还燃了三柱香。这是母亲特意从娘家送来的一尊财神塑像,母亲曾叮嘱过她,每每遇到大事,千万不要忘记供奉神灵,神灵会保佑进供者心想事成的。又向神灵叩了三个响头之后,黑妮把心放进了肚里。谭亮老实虔诚,从没干过坏事,又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她相信神灵会保佑谭亮取得成功,满载而归。
谭亮出门之后,谭海还冒昧来过一次。听到动静,因怕被人冲走了财气,黑妮开始时不想开门。直到听出是谭海时,黑妮才把他放了近来。谭海是村主任,怎么也得给他一点面子。谭海进门就问谭亮干什么去了,他有点急事要找谭亮谈谈。黑妮有些警觉,就说父亲这几天身体不好,正发高烧,谭亮到她娘家看老仗人去了。如果真有急事,谭亮回来后她及时转告。谭海神秘地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急事,还是以前说过的那些,作为村主任和当家弟兄,他很可怜和同情谭亮,他实心要拉谭亮一把。他手里有一个项目,只要谭亮感兴趣,干好了肯定挣钱。既然谭亮不在家,那就明天再说吧,说完就走了。
送走谭海之后,黑妮回忆了一下,谭海没有异常的举动,这才放下心来。东北风依然怒吼着,风从门缝和墙缝中钻进屋里,因这几日断了炭火,只好灭了炉子,连屋里的水都冻成了冰块。黑妮被冻得瑟瑟发抖,连那件貂皮大衣也不管用了,就放下铺盖,蜷缩着钻进了被窝里。
这一夜黑妮没有合眼。黑妮知道谭亮干的是一件大事,如果神灵保佑出手顺利的话,从此就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黑妮就不是现在的黑妮了,黑妮在村上也许比谭海和谭强的媳妇还要荣耀。黑妮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黑妮就编织了一束五颜六色的美丽花环,一个充满着梦幻的神秘故事,一个想象不尽的未来世界。想到最精彩处时,黑妮竟飘飘然了,还激动地淌下了滚烫的热泪,泪水把枕巾都浸湿了。到了后来,不知怎么弄的,故事竟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开了。谭亮刚开始挺顺利的,或许中了诡计和埋伏,在黑陶将要到手的一刹那,被保安抓住了。她和谭亮一起被关进了监狱,一起接受审判,又一起走向刑场。她眼看着谭亮被执行枪决,木桩一样躺倒在一片沙滩里。黑妮被惊醒后,才意识到刚才迷糊过去了,是做了一个恶梦。这时窗子已经泛白,天蒙蒙亮了。因刚才做的梦不好,黑妮就开始犯疑,也有点儿害怕。一整夜的功夫了,按说谭亮应该回来了,可现在一直没有音讯。别说一件黑陶,就是十件百件的也弄来了,是不是出手不顺利,出事了?想到这,黑妮再也躺不住了,就穿衣起床,坐在屋里耐心等待谭亮归来。
就在黑妮欲出门观察动静时,大门响了。黑妮打开门,急切地将谭亮迎了进来。
只见谭亮风尘仆仆,一身霜雪,头发蓬乱,就像越狱的逃犯。或许太疲劳了,谭亮一进门就躺倒在床上。
黑妮等不及了,就凑近床前,急切地问,成功了没有?黑陶呢?
谭亮四仰八叉,喘着粗气,有气无力地说,没有干成。乡里把守太得严了,我整整等了一夜,也没找着下手的机会。
啊?没有成功!黑妮不高兴地说,你让我提心吊胆,空等了一夜。什么时候再去?
谭亮想了想说,等机会吧。万一被抓住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包括你的娘家,咱们就全完蛋了。
黑妮果真害怕了,禁不住颤抖了一下。犹豫了一会,黑妮说,要不就算了,找谭强说说,跟他一块干吧。同样是为了挣钱,还是干那一行牢稳。我想过了,你是穷命,没那样的造化。
谭亮说,过了年再说吧。大年下,就是外出干事的也该回来了。
黑妮似乎有点失望地说,也只有这样办了。
谭亮在寒冷的冬夜里干了一宿,的确是累垮了,直到太阳很高了才醒过来。谭亮身子壮,醒来后感到身上轻松多了,就让黑妮给他做了点吃的,他想吃了早饭还得抓紧到地里干活,马上就要过年,为了赶进度,一刻也不能耽误了。风停了,外面的阳光分外亮丽,还有点暖融融的感觉,有很多日子没有这样的好天气了。吃完饭,谭亮就抗起家伙急不可耐地往外走。就在谭亮迈步往外走的同时,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便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了他的眼前他的身上。
谭亮还没走出大门,街上就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声响越来越近,就像对着他宅院鸣笛一样,谭亮和黑妮禁不住抖了一抖,连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结果惊魂未定,最怕的一幕就出现在了眼前。
只听大门“哐”地响了一下,随后就闯进来三四个警察。他们手里端着武器,一进门就拉开距离,目光警觉地注视着院内的一切,摆出了要进行殊死搏斗的架势。见谭亮和黑妮都站在原地不动,没有反抗的动机,就放心地收起武器,渐渐围拢上来。
黑妮被吓得面如土色,两腿一软,蹲在了地上。倒是谭亮还比较沉着,故作镇静地问,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还不清楚?你是在装蒜哩!站在最前面的大个子警察往前跨了一步,掏出证件亮了一亮,又核对了一下谭亮的身份,大声说,你被逮捕了!接着就铐住了谭亮的双手。
谭亮“嗷”地叫了一声,大声吼道,你们为什么随便抓人?我没有犯法,你们在冤枉好人啊!
大个子警察不耐烦了,瞪着铜铃铛一样的眼睛,用力踹了谭亮一脚,怒斥道,装得倒挺像呢!冤枉不冤枉,到时你就清楚了。说完,又给那几个警察使了个眼色。警察们心领神会,随后就到各房间里搜查去了。
约摸过了一刻钟,几个警察陆续从房间里出来了,他们两手空空,看样什么也没搜查到。
只见大个子警察挥了挥手,几个警察一拥而上,拉着谭亮就往院子外面走。谭亮知道反抗已经没用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就顺从地跟着往外走。谭亮这才意识到那句说着玩的话竟惹了大祸。见谭亮被警察带走了,黑妮便无奈地号啕大哭起来。谭亮用不知是怨恨还是留恋的目光回头看了黑妮一眼,一句话也没留下,就从黑妮的视线里消失了。
谭亮被拉上警车时,街两边已人山人海,连警车都围住了。谭亮被拉上警车的瞬间,在他清晰的视线里,所有的面孔他都很熟悉,有他的近亲,有他的邻居,还有很多同龄的好朋友,他们的表情泰然得很,而且多数人都是笑眯眯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同情和可怜,很像在观看迎亲和耍猴子什么的。谭亮期盼着有人站出来阻拦警车,或替他说句公道话,可直到关了车门,也没有一个管闲事的。这一刻,谭亮感到失望而悲观极了。谭亮又朝车窗外望了一眼,这一眼看得更清楚了,他从人群中看到了谭海、谭强和谭超,他们的脸上都露出胜利的喜悦和微笑,仔细看又阴冷无比,暗藏着不可告人的杀机,谭亮就断然肯定,他的灾祸,是他们三人共同策划的,是一个筹划良久的罪恶阴谋。这时,警笛又响了,人们“呼啦”一下闪开了通道。随着警车的启动,谭亮的心也一下凉透了。
谭亮被警车直接拉到了县公安局拘留所。
谭亮犯得正不是时机。说不是时机,是因为春节将至,为了让人民群众过一个安乐祥和的节日,刚进腊月门,公安部门就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针对严重刑事犯罪的拉网式的严打行动。近期县里出现的案子大多是小偷小摸,没有说服力,黑陶失窃案算得上大案要案了,再说龙山黑陶又是难得的重量级文物,一发现案情就报到了市里和省里,上面也引起了高度重视,并责成县里抓紧破案,严防黑陶流失到文物贩子手里。县里不敢怠慢,就立即组织了精干的力量进行侦破。谭亮被带到拘留所时已上午十点了。早在警车上时,谭亮就想了很多很多。开始时从最不利的方面着眼,也就是说,谭超挖到的黑陶肯定在今夜里失窃了,警察这么迅速地抓到自己,八成是有人举报,就是没人举报,也是发现了什么线索,警察是不会无目的随便抓人的。要不警察抓的怎么不是张三李四,而恰恰是谭亮呢?现在的问题是如何面对现实,用强有力的证据证明自己没有盗窃黑陶,自己是清白的是无辜的,到底谁是真正的盗贼,早晚会大白于天下的。总之,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据理力争,沉着应对,争取向好的方向发展。只要如实反映情况,即使警察不信,也没什么可怕的,事实终归是事实,是任何假象也抹杀不了的。自己说过盗窃黑陶的话不假,可那是与黑妮说着玩的,再说从来也没有那样的动机。倘若放风说要去盗秦始皇陵墓,谁信呀?傻子都不信。昨天说的那些玩话,即使被谭海听了去,谭海又与谭强和谭超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合伙诬陷自己,更没什么可怕的,没偷就是没偷,他相警察不会去制造冤案,只是一时被蒙蔽罢了。令谭亮意想不到的是,警察的动作太快了,他还没想出令自己满意的对策,就被带进了一间封闭式的审讯室里。
谭亮这才知道这种地方是不能随便进出的,并不像曾从里面走过一遭的人说的那样好玩儿的。因为是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也由于没有思想准备,的确有点毛骨悚然了。审讯室里威严肃穆,冷气逼人,两名五大三粗气势不凡的警察端坐在对面,目光严峻地直视着他,如泰山压顶,那一刻,他差点瘫软在地上。对面的墙上是一副震慑力极强的黑字标语,上面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谭亮被吓的不敢正眼相看了,就胆怯地低下头去。直到警察开始询问情况时,谭亮才无力地抬起头来。可谭亮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知道必须认真回答问题,稍有马糊,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所以警察问一句,谭亮就回答一句,从昨天与黑妮说了些什么话,晚上又是怎么骗了黑妮的,一直到夜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连每一时刻的细节都一丝不露地说了,一点点谎话也没掺进去。谭亮想,既然没有盗窃的动机和行为,说谎和编造又有什么用呢?只会对自己不利。尽管谭亮说的全是实话,可警察还是不信,就耐心地做他的工作,当然也不乏用极严厉的口气给以警告。审讯从上午一直进行到深夜,警察和谭亮都熬得睁不开眼了,最终也没弄出什么结果。现在公安系统纪律很严,上面三令五申,要求在办案时不论遇到什么情况,一律不准对案犯和当事人进行逼供,谁出了问题要追究刑事责任,所以警察就适可而止,暂时结束审讯,等第二天再说。
回到羁押室后,房间里冷冰冰的,谭亮既饥又渴,床上也只有一两件单薄的被褥,虽然乏得打不住垛了,可躺在床上依然无法入睡。谭亮又想了很多很多问题。关于案子的事,谭亮想,自己绝对没有问题,要死也不会屈服。关键是黑妮。黑妮也是当事人之一,决不会被置之度外的。谭亮估计,警察明天就会去找黑妮询问情况。黑妮能挺得住吗?如果黑妮也像自己一样如实反映情况,那样就太理想不过了。假若黑妮屈打成招,就是自己说得再好,也没有用了,因为黑妮是最直接的证人,有证人证言,自己就是死不招供,十有八九也会定罪。也就是说,他的一生就因为一句说着玩的话而彻底毁灭了。
案情的发展与谭亮估计的差不多。第二天上午,警察果然没有提审谭亮。警察将调查的重点放到了崖南村,而调查的对象重点便是黑妮。
警察来得很早,太阳刚升起来,警车就开到了村里。警车是来接黑妮的,要把黑妮接到县城里去。接黑妮到县城不是为了享受,而是让黑妮给谭亮送东西送生活费的,也顺便让她与谭亮见上一面。这也是大面子了,按说应该让黑妮自己去,哪有车接车送的道理。据说这是人性化办案的具体表现,目的是感化当事人,以促进办案进度和效果。黑妮压力很大,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了,瘦了不少,眼圈也变黑了,直到天亮后才多少有了一点精神。担惊受怕只是一方面,主要的是,黑妮太后悔了,后悔自己不该逼着谭亮干这干那的,结果事没干成,反倒被抓了进去。蹲几天放回来还好说,可怕的是出现严重后果,如果真的到了那种地步,那可真的完蛋了,那才是吃后悔药也没地方买呢!又没什么好法,现在也只有听天由命了。眼下令黑妮不理解的是,人被抓走了,他们不管饭,还要自己掏生活费,也太不公平了。因急切地想见谭亮一面,黑妮什么也不想了,就带上仅有的一百元钱上了警车。警车跑得很快,只用了十多分钟就赶到了拘留所。黑妮说不清,才一天时间,竟很想念谭亮了,以前可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黑妮的想法是,她要单独与谭亮见上一面,一方面诚心向谭亮悔过,承认是自己害了谭亮;另一方面,黑妮要进一步与谭亮落实一下,前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是真的去乡里作案还是根本就没有去,是作案没有成功还是成功了没说,并不是建立攻守同盟,而是做到心里有底,不至于在警察询问情况时出现于己不利的结果。黑妮交了生活费后,终于与谭亮见面了。可令黑妮想不到的是,并没有单独见面的机会,见面时有警察在一旁监督。只见谭亮头发蓬乱,无精打采,两眼直愣愣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凶气,怎么看也不是昨天的谭亮,而像个真真实实的罪犯了。让黑妮多少放心的是,谭亮的脸上和身上没出现一点伤痕,证明警察没怎么着谭亮。可黑妮心里还是禁不住一酸,淌下了难过的泪水。谭亮却不为所动,只看了黑妮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低下了头去。会面是有时限的,五分钟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黑妮又对谭亮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只好无奈地离去。返回的路上,黑妮的心情复杂极了。对谭亮的前途,她猜想了很多结果,但想了半天还是一团乱麻,理不出一点头绪。
警车又把黑妮送了回来。黑妮刚进门,还没安下神来,警察就跟了进来。黑妮这才意识到,警察是跟着车一块来的,送她去拘留所时,他们一直在村里等着。警察是村主任谭海领着进来的。谭海鬼鬼祟祟的样子,把警察领到院子里后,嘀咕了几句就出去了。警察径直来到黑妮的房子里。黑妮已经认识这两名警察了,谭亮就是被他们带走的,印象最深的便是那个大个子警察。他们也不见外,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没等黑妮说话,就分别坐到了八仙桌两边的椅子上。他们说话很客气,上来就劝黑妮不要害怕,也不要慌张,更不要背思想包袱,他们是来询问情况的,与当事人谈话很正常的,是必须走的一步程序,不光与黑妮谈,还要与其他知情人谈,包括崖南村的全体村民。黑妮烦得要命,可见对方挺和气的,还是每人倒了一杯茶水。简单拉了几句家常话后,警察就切入正题,开始询问情况。
问话的还是大个子警察。警察提的问题和涉及的内容与审讯谭亮时差不多,基本上是从前天下午到昨天早上午整个过程中黑妮知道的所有情况。因一直没有机会与谭亮见面和通气,不知谭亮是怎么说的,黑妮怕不一致,就如实地说了一遍。回答完问题,见警察脸色平静,也没提什么异议,黑妮就断定她和谭亮说到一块儿了,这才放下心来。黑妮仍不塌实的是,前天晚上谭亮出去后在外面整整待了一夜,回来后说没有干成,也就是说谭亮已经作案了,只是没有成功而已。她拿不准谭亮到底干了些什么。如果作案成功,将黑陶转移到了什么地方,回来后又欺骗了她,审讯时没交待还好,倘若什么都说了,而自己还蒙在鼓里,死不交代,不仅会给谭亮加重罪责,说不定自己也会犯包庇罪的。如果谭亮真的作案没有成功,或为了欺骗自己,根本就没有作案,而自己却交代谭亮盗窃了黑陶,问题就更大了。为了核实前天夜里谭亮到底干什么去了,黑妮曾在昨天去地里仔细看了一下,地里明显多了一片新鲜的土壤,毫无疑问,谭亮在前天晚上并没有直接去乡里盗窃黑陶,而是摸黑深翻他的土地去了。但这也不能完全排除谭亮没有离开过土地,更不能否定谭亮没有去乡里作案。但不论怎么分析,黑妮还是没有把握肯定谭亮到底干了些什么,作案与否,现在谁也不知道,只有谭亮最清楚了。过了一会,警察果然又询问起谭亮早上回来后到底说了些什么,神色慌乱不慌乱,有没有反常的表现,还反复询问黑妮到底替谭亮隐藏过什么东西没有。尽管警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黑妮的心也一直提溜着,可黑妮知道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胡说乱说就等于提供伪证,会出现严重后果的。黑妮前思后想,还是按刚才说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警察见实在挖不出什么东西,天也快晌午了,就不耐烦地说过几天他们还得过来,并且让黑妮端正思想,认真反省,下一次一定要将知道的情况全部反映出来。如果隐瞒实情,只会给谭亮罪加一等,也坑害了自己。能否得到宽大处理,关键就看她和谭亮的态度了。黑妮满脸诚恳的样子,点头应着,说一定按警察说的去做。最后,警察又让黑妮在询问笔录上签了字,才乘警车走了。
在以后的几天里,警察又到村里来过几次,不过没找黑妮,看警车走的方向,大概是到村办公室去了。警察一待就是一天,都是找人询问情况的。黑妮听说,警察不仅找所有的村干部谈话,还走门串户询问了很多群众。至于谭亮那里的情况,黑妮曾找过警察,要求再过去看看,警察显得特别冷淡,说没有必要,什么时候让她过去,会及时通知的。黑妮无奈,只好耐心等待着。黑妮开始时既焦虑又压抑,有好几天没脸出门了。这几天外面的风声似乎平静了一些,黑妮估计谭亮那里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她期盼着谭亮平安无事,早日归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像出事以前一样,该怎么干就怎么干,就是过一生穷日子,吃土坷垃喝西北风,也不敢再生那些不现实的奢望了。如果真有问题,而且还是很严重的问题,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现在谭亮还被扣押着,警察还在紧锣密鼓马不停蹄地寻找着证据,又不知谭亮到底偷黑陶了没有,事实是最有力的证据,如果没有的事,警察也不会去制造冤案,制造冤就等于断送他们自己的前程,假若谭亮盗窃了黑陶,是罪有应得,想赖也赖不过去,就是伪装得再完美,也藏不住狐狸尾巴,迟早会受到惩处的。总之,经过这些天的折腾,黑妮虽然还有很大的压力,但已多少想开了一些。黑妮想,事情反正已经发生了,而且在四邻八乡也已满城风雨,如果老在家里躲藏着,就永远也无法出门了,反倒更给人们多了议论的话题。这么一想,黑妮就打算去街上转转。黑妮猜想,人们见到她时,必然会想起街里街坊间多年来建立起的友情,也肯定会给一些同情或安慰,即使救不了谭亮,起码也不至于在警察询问情况时昧着良心提供伪证。于是,黑妮就故作没事一样,开始走街串门了。
天越来越暖和了,地上的冰层已开始融化。有心人都知道,今年春早,这个严冬就要过去了。街上零零星星传来爆竹的炸响声,已多少有点年味儿了。可黑妮似乎什么也没感觉出来,他满脑子里想得都是关于谭亮的事。敞开大门,就在往外迈步的同时,黑妮还一遍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要自贱自卑,要挺起腰杆走路,见人就打招呼,喜笑颜开,还要比以往显得更加热情,这样才能烘托出想象中的那种氛围。但不论怎样控制,黑妮老觉得心里惶恐不安,眼前的大街也像一个从未涉足过的陌生世界,要不是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她肯定被吓了回来。又鼓了一下勇气,黑妮才一步迈到了街上。
已是半晌,街上热闹非常。就在她的门前,一大群孩子正在玩耍着。他们吵吵闹闹的,做着各种令人厌讨的游戏。黑妮记不清这天是什么日子了,猜想大概是星期天,或已经放了寒假。因为是群孩子,所以黑妮就没怎么当回事,就迎面走了过去。可走到他们中间时,黑妮这才意识到她撞见的并不是天真无邪幼稚善良的孩子,而是一群连骨头也能吞进肚里的狼羔子。
小偷出来了,抓小偷啊!见黑妮走过来,孩子们一起呼喊着。有的吐唾沫,有的往她身上扔碎石块,有的还满口脏话辱骂她。
小土崽子,狗仗人势呢!黑妮针锋相对,也朝他们骂了一句。
黑妮哪里知道,她招来的是更大的灾祸。孩子们愈加疯狂了,不仅起哄,还喊着号子一起往她身上扔石块撒沙子。
黑妮意识到,自己就是只猛虎,也对付不了一群野狼,就双手抱头,拼命往前飞奔起来。跑了几十步远,才脱离这块是非之地。黑妮从小长到大,从娘家嫁到婆家,还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她这才知道什么是过街老鼠了。
黑妮胆怯了,就想着退缩,绕道回家。可街上到处是人,观察了半天也没找着退路。这时,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紧盯她,就像被人射击的靶子,黑妮有一种置身于枪林弹雨中的感觉。在众目睽睽之下,黑妮犹豫了一会,只好壮着胆子往前行进。走了一段路,当路过一个街口,走到一家小商店门口时,前面又出现了一大堆人,他们分明在议论着什么。因没有去路,黑妮只好壮着胆子迎上去。黑妮想,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想象中的那种氛围了,就试图加快步伐绕过去,然后回家。当走到近前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们一点也不顾忌黑妮的存在,竟七嘴八舌地大声谈论起了关于谭亮的故事。不知怎么的,或许为了打探一下谭亮的消息,黑妮就停了下来。没有向她吐唾沫的,也没有扔碎石瓦块的,更没有口出粗言对她进行讽刺挖苦和恶意漫骂的,可黑妮所听到的却比唾沫星子碎石瓦块和恶意的漫骂还要令人伤心。因相隔距离较远,他们说话的声音固然很高,黑妮只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内容。黑妮所听到的议论是,村里有几十年没听到警车叫了,寂寞得让人难耐。安安稳稳固然是件好事,但天下很太平了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村里再不出点事儿,阴雨天节假日和农闲季节就断了议论的话题,更别说编织那些十分有趣又能世代相传的故事了,崖南村还有什么活力?尤其是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连手铐脚镣都不知叫玩意儿,将来还能干点什么?再说老谭家也该续写家谱了,那部老掉牙的家谱已断了几十年,再不续写下去,地下的老祖宗就要发怒了,会让老谭家断子绝孙的。现在家谱的写法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只是写后代的延续,而现在的家谱丰富多彩,除保留原来的内容外,从教育和警示后代出发,还要突出家族中的两类人物。一类是能光宗耀祖的英雄,另一类则是有毁家风的败类。崖南村自古民风纯正,太平无事,杰出人物辈出,如谭海、谭强、谭超等。如果只写杰出人物,而没有反面的,家谱就没有说服力,没有可信度,不仅仅是不负责任的问题,亦令后代们不服气。谭亮出事了,谭亮正是一部很好的反面教材,有了谭亮,就可立即续写家谱了。听到这里,黑妮再也听不下去了。黑妮想,他们怎么这样愚蠢?简直是愚蠢透顶了。谭亮完蛋了,崖南村也会跟着一起完蛋的。黑妮失望了,严格地说已经绝望。望着那些十分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面孔,黑妮真想大哭一场。黑妮像做了一场梦,她是在梦中迷迷糊糊游走回家去的。
黑妮回家后将大门关死,果真大哭了一场。从傍晌一直哭到正午,哭得畅快淋漓,连嗓子都哭哑了。黑妮听母亲说过,遇到挫折和不顺心的事时,就张开大口拼命地嚎啕,甚至拍着胸膛和桌子哭喊,让哭喊声惊天动地,这时所有的不快和烦恼就被淹没了。黑妮说不上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她照母亲说的做了,而且做得还很彻底,可并不像母亲说的那样灵验,一点也没体会出母亲所说的那种感觉。黑妮有点痛恨母亲了,因为母亲让她无谓地浪费了很多感情。黑妮依然沉浸在无尽的抑郁和烦恼之中。除父亲和母亲过来看了她几次,这几日几乎没一人登门造访,她意识到自己忽然间就像狗屎一样臭不可闻了。要想改变眼下的处境,看来唯一的希望就是谭亮平安无事地早早归来。谭亮被带走已经四五天了,如果谭亮无事,早应该放回来了,可现在一点音讯也没有,于是黑妮就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猜想谭亮十有八九盗窃了黑陶,而且已经彻底交代了,谭亮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但这毕竟是预感,是失望中软弱无力的具体表现,别说是弱女子,遇到这样的大事,就是男子汉也很难说能够挺得过去。不管怎么说,黑妮还是盼望案情能够出现逆转,给人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可外面的传言总是让黑妮失望。这天下午,黑妮听到一条消息,说谭亮全都招了,是地地道道的盗窃犯。也就是说,谭亮在那天早上从外面回来后欺骗了黑妮,而偷窃来的黑陶已经出手倒卖或转移到什么地方隐藏了起来。如果像传说的那样,谭亮被定罪判刑是肯定无疑的了。可反复琢磨,黑妮又觉得这些传言值得怀疑,因为村上的舆论已经一边倒了,在他们看来,谭亮被枪毙了才好呢,谭亮判了死刑,老谭家的家谱在续写时就更加满了。当然,谭亮屈打成招就另当别论了。不管如何分析,黑妮还是断定谭亮没有盗窃黑陶,最终结局肯定是个冤案。但黑妮心里仍挽着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谭亮的事好说,作案与否,招与不招,那是他的事,已经全封闭了,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如果警察再来询问情况,而且寻根究底,自己可就难办了。这是因为,尽管她不知道谭亮在那天夜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可她和谭亮在事前毕竟有了口头上的预谋,她可以证明谭亮是盗窃犯,而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谭亮与黑陶的失窃无任何关系。想到这里,黑妮的思维又发生混乱了,怎么假设也找不到最合适的落脚点,后来就赌气干脆什么也不想了,出现什么样的结局,就听天由命吧。因不敢出门,以后的日子,黑妮一点消息都听不到了。也因为心里烦闷,黑妮竟盼望着警察再来向她询问一次情况,尽管现在警察在他眼里是不受欢迎的人,尽管警察绝对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喜讯,可通过警察的询问,多少能知道一点有关谭亮的消息,就是谭亮已经招供了定罪了,或者判了死刑,只要有了消息,总比蒙在鼓里好受。可黑妮盼来的不是警察,而是村主任谭海。
谭海是第二上午过来的。谭海敲响黑妮的大门时,黑妮刚吃完早饭。黑妮吃过早饭后,感觉浑身无力,就躺倒在床上。听到响声后,黑妮以为是父母过来看她,或是警察来了,就忙不迭过去开门。黑妮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插,还恭敬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摆出迎客的姿势。这时客人就豁然出现在了眼前,可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他的父母,也不是警察,却是原来她比较崇敬而现在已不受欢迎了的村主任谭海。那天与谭亮在地里议论此事时,谭海突然出现在眼前,经过认真全面的分析,尽管不敢肯定谈论的内容让谭海听了去,没出事便罢,可谭亮被抓走了,除了谭海,他们未走漏半点风声,莫论谭亮是否作案,反正那天夜里谭亮又没有被当场抓住,谭亮却很快就被警察抓走了,没有内线举报,警察就是有福尔摩斯的破案本领,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现线索,不是谭海做了手脚,难道有理由去怀疑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所以,黑妮对谭海就不像以前那样客气了。黑妮目光冷冷,脸色冷冷,试图将谭海拒之门外。
你来干什么?有事啊?黑妮拉着脸问。
没有事就不许来呀?谭亮是我的弟兄,谭亮出了事,我怎能看着不管?再说我还是村主任,谭亮又是我的村民,如果不管不问,不仅是莫大的失职,也会让别人笑话。谭海说着,前脚已经迈了进来。
黑妮依然不冷不热地说,感谢你的好意。谭亮的事不用你管,你也管不了,你歇着去吧。黑妮往前跨了一步,意在逐客。
谭海也麻利地绕过黑妮,已站到大门里面去了。谭海说,我是村主任,在村里,我想去谁家就去谁家,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想去的地方谁都不敢阻拦,不想去时请也请不到,这就是村主任的权威之所在。今天过来找你,我是代表村里来的,也是为了保护谭亮专门过来的,何况我还有重要的情况要告诉你呢!如果不欢迎的话,我马上就会离开,到时可不要后悔啊!
黑妮就犹豫了。黑妮虽然信不过潭海了,甚至怀疑他别有用心,可病急乱投医,谭海毕竟是村里的领导,刚才说有重要情况,可能知道一些谭亮的消息,再说告发谭亮的事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如果不是谭海举报的,那就冤枉好人了。那天与谭亮在地里说话时,谭海就是听了去,谭海与谭亮是当家兄弟,谭海还是村主任,村主任有义务保护他的每一位村民,就是再心狠手辣,也不会故意让他的弟兄和村民蹲大牢去,起码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谭海举报的。假设让谭海听了去,谭海又无意中给别人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对方又去举报了谭亮呢?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决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就是谭海没有听到,也不等于别人没有听到。倘若有人隐藏在阴暗的角落里偷听了去呢?那就更令人费解了。不论怎么分析,反正黑妮又对原来的怀疑产生怀疑了。黑妮打量了谭海一眼,见谭海一言一行并没有多少恶意,就让谭海进了她的宅院。
黑妮将谭海让到屋里后,因早有防备,便在离谭海很远的地方坐下来。谭海有权有势有钱,黑妮早就听过传言,谭海曾以各种手段睡过村上的很多女人。黑妮曾崇拜过谭海,可她一点也不喜欢谭海。谭海高高在上,吹五拉六的,长相也一般化,并不是女人见了就动心的那种男人,谭海在这方面比谭强差远了,甚至连谭亮都不如。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黑妮说什么也不会让谭海沾着便宜。可黑妮毕竟头发长见识短,她想得太简单了,谭海就是有非分之想,此时也决不会盲目蛮干。谭海是有头脑的人,谭海要干的是大事,如果成功了,要拿一笔非常可观的奖金呢,怎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误了自己的大事?
坐稳之后,谭海说,这几天因忙于工作,连自家弟兄的事都差点忘了。谭亮的问题很严重,看来我不出面管管是不行了。作为我的弟兄和村民,我怎忍心看着谭亮往火坑里跳啊!如果撒手不管,谭亮就要出大事了。谭海停顿了一下,忽然严肃地说,谭亮也太糊涂了,我不是早就说过,有了困难随时找我,需要帮忙,让我倾家荡产都心甘情愿,说什么也不能去犯罪呀!坐牢还是小事,弄不好要杀头的。
不可能吧。黑妮说,谭亮决不会去干出那样的坏事。谭亮肯定是被人诬告了。
你是疑神疑鬼呢!我是村主任,在我管辖的底盘上,决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还是好人多啊!谭海说。
好人就是占百分之九九,总归还有一个坏人吧?谭亮很可能就坏在那一个人手里。算什么玩意,简直是乌龟王八蛋!黑妮含沙射影地说。说完,黑妮就有点后悔了,便改变话题说,我是在说气话,指的不是你,千万不要见怪。
谭海红着脸说,无所谓。反正谭亮已经出事,你就是站在街上骂三天三夜,谭亮也回不来了。要紧的是,现在怎样做才能救一救谭亮。
尽管谭海说得天花乱坠,可黑妮还是不相信,就说,不一定那么严重。谭亮再傻,也不会干出那样的蠢事。
谭海说,聪明人还能干出糊涂事呢,别说谭亮了。干没干那事,谭亮自己知道,你心里也清楚。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没干坏事,就不怕别人诬告。告诉你吧,谭亮盗窃黑陶的事已全部交代了,案情已不可挽回。我是受警察委托过来找你谈谈的。
果然验证了那样的传说。黑妮直觉脑袋“嗡”地一响,心想这下可完了,谭亮已不可救药,谭亮是彻底完蛋了。黑妮直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神志也有些混乱了。可黑妮仍不死心,对谭亮依然抱有一线希望,稍微清醒了点后,便用乞求的口气对谭海说,你是村里的领导,你还是谭亮的弟兄,就是看在这样的份上,你也得想法救救谭亮。只要能救出谭亮,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恩情。我们将来要厚报的。不知惊吓还是失望,黑妮已呆若木鸡六神无主了。
谭海两眼放着亮光,笑着说,那还用说吗?这是我应尽的责任。我过来找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帮你出点子想办法,设法解救谭亮。不过,就看你的态度了。你必须好好地配合我的工作才行。
黑妮愣了下神,不知所措地说,我没有说谎,我知道的也都说了,还要让我说什么呢?总不能胡编乱造吧。
谭海说,不一定。你与谭亮是夫妻关系,谭亮已交代盗窃了黑陶,同时也很可能交代了你就是他的同谋,其实你也无法摆脱这种同谋关系,谁都会认同这种关系,可你却没有充足的理由和证据证明你不是他的同谋。也就是说,你必须按谭亮交代的内容进行举证,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得这么去做。否则,不仅会给谭亮加重罪责,弄不好你也有可能被抓进去,因为你犯了包庇罪,包庇罪犯同样也是一种性质很严重的犯罪行为。
黑妮被吓坏了,有些慌乱地说,那天夜里,我真的不知谭亮干了些什么。无中生有,岂不是将屎盆子往自己的头上扣吗?
谭海说,你糊涂哩!道理再简单不过了,既然谭亮全承认了,你说与不说同样治罪,说了还有可能往好的方向发展,何乐而不为呢?我毕竟是一村之主,再坏也不会坑害我的每一位村民。听我的,就说了吧。
黑妮想,谭海说的也有一定道理。种种迹象表明,谭亮八成是作案了,都七、八天了,不然的话早就被放了回来。之所以还被关押着,没有作最后结论,是因为证据不足。证据不足可继续取证,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假若旁证不足,谭亮自己又彻底交代了,照旧予以定罪。如果连自己也被牵连进去,那才是得不偿失,悔之莫及呢!那么,就按谭海说的,为了谭亮,也为了自己,就主动检举谭亮吧。可检举什么,怎么检举,黑妮心里一点数也没有。黑妮就说,这几天没见着警察,等警察来了后再说吧。
谭海说,用不着。既然警察已委托给我了,有什么事直接对我说就行。还是往前赶,争取主动好啊!
黑妮想了半天,还是无从说起,就沉默起来。
见黑妮不说话,谭海便急不可耐地说,要不就写在纸上,白纸黑字更有说服力。
黑妮说,好几年没学习,字也不会写了,你替我写吧。
谭海就替黑妮写了起来。大体内容是,盗窃黑陶的事,是谭亮和黑妮共同预谋的。黑妮虽然没参与作案,可见到那件黑陶了。拿回家后,谭亮就立即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到底倒卖了还是隐藏了起来,以后的事黑妮就不清楚了。写完后,谭海让黑妮看了一眼,并在落款处签上了名字,随后就装在了口袋里。谭海走时什么话也没说,只留给黑妮一个狡黠而又令人可怕的微笑。
谭海走了之后,黑妮前后一想,这才意识到上当受骗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莫论谭亮作案与否,因她是最直接的当事人,又是主要的人证和旁证,仅凭这半张纸,就能给谭亮定罪,继而判刑。可黑字已落在了纸上,而且还签了名字,估计谭海很快就会送到警察手里,想翻供都来不及了。黑妮直觉两腿一软,接着就瘫倒在了地上。
黑妮醒来时已躺在了床上。睁开眼一看,谭强正脉脉含情地站在床前。黑妮明白了,刚才躺在地上,是谭强把她抱到床上的。在这种时刻,黑妮不希望任何人随便闯进她的家门,尤其是像谭海和谭强这样的人物。在黑妮的印象里,谭强的言行过于轻浮,黑妮也时常提防着他,可仔细品味,谭强还算得上是有血有肉又重感情的男人,所以黑妮就对谭强不怎么反感了。黑妮甚至有点儿感激谭强了,因为谭强的突然到来,不仅暂且驱散了他的孤寂,还给她送来了从来没有感受到过的温暖。谭亮不在身旁,她最需要这种温暖了。她非常想念自己的父母,可父母好几天没有登门了,其实父母就是来了也没用处。所有的人都躲着她,谭海来了,黑妮盼望着谭海能帮她一把,救一救谭亮,想不到她撞见的却是只恶狼,不仅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正在导演着一个更加令人可怕的罪恶阴谋。这回谭亮是彻底完了。谭亮的前途不是听天由命,而是已成定局。现在唯一可依靠的人看来只有谭强了。谭强神通广大,又是个热心人,也许谭强还能救一救谭亮。黑妮觉得躺着说话不礼貌,就想着坐起来,可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尝试了好几次也没有坐起,只好无力地躺在床上。谭强小心翼翼地给黑妮盖好被子,还倒了一杯开水,又劝黑妮千万不要乱动,刚才精神太紧张了,不仅动了精髓,还伤了筋骨,躺一会儿,再出身汗就好了。谭强还特别叮嘱黑妮,遇事要镇定自若,要把心放宽,尤其要保护好自己身体,身子是第一位的,如果把身体弄垮了,那才全都完了呢!凡事要想得远一点客观一点全面一点,要看到光明和前途。谭亮出事了,可出事并不奇怪,人一辈子谁不出点事啊!别说想干大事了,就是在家里种地,谁也不敢保证不出现问题,天上掉下个冰雹会砸死人,遇上强盗还能丧了命呢!就是不出现这方面的问题,也会出现那方面的问题,总之不出问题是相对的,出现问题才是绝对的。特别是男人,只有窝囊废才不出事呢!问题是出了事该怎么办。既然已经出事了,那就要面对现实,正确应对,要么像没出事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这么一想,就什么压力也没有了。黑妮虽然很感激谭强,还流下了激动的热泪,本想着让谭强出点正儿八经的主意,可谭强云里雾里的不知说了写什么,黑妮都听迷糊了。黑妮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坐了起来。
黑妮问,你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看问题尖锐,知道的事也多,你说谭亮还能回来了吗?
谭强不假思索地说,谭亮绝对回不来了。
黑妮说,你不要胡说,我猜想谭亮没事,很快就能回来。
你在做梦哩!不是做梦也是幻想。谭强认真地说,谭亮肯定回不来了。我通过内线关系了解过谭亮的案情,谭亮什么都说了,连脏物藏在哪里都交待了出来。昨天你没听见警车叫唤,警察就是按谭亮交代的地方过来取赃物的。你不知道,那件黑陶就埋在你家的地里。去公安局找朋友玩时,我都见了。现在严打正热火朝天,谭亮盗窃的又是国家重点文物,是属于从严从快从重打击的刑事犯罪分子,到底出现什么样的结果,想想也就知道了。性质这么严重,天老爷也救不了他了。就是往好处去想,谭亮也得判无期徒刑。谭亮看来要蹲一辈子监狱了。
你说的可是真话?黑妮又问。
谭强说,我为何骗你?谁骗你,天打五雷轰,八辈子不得好死!
听到这里,黑妮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这回黑妮是彻底失望了。黑妮像在梦里一样,嘟囔着说,不怨天不忧人,是她坑害了谭亮,毁了谭亮的前程,自己酿造的苦酒就自己喝吧。她要耐心等着谭亮,就是等一辈子也没有怨言,只要杀不了脑袋,谭亮迟早会回来的。那是遥遥无期的事,问题是现在自己该怎么办。在村里她已经没脸出门了,要不就回娘家住一段时日,可能不大受娘家人欢迎了,但父母再狠,也不至于将自己的女儿拒之门外的。要不就到亲戚家住一段时日。天无绝人之路,就等谭亮有了最终结果后再说吧。关于自己的出路,黑妮还征求谭强的意见,问谭强有什么好的主意。
谭强说,办法有的是,办法也是现成的,就看你的了。
黑妮无奈,沉吟着说,只要合情合理,我听你的。
其实,我冒昧过来看你,就是帮着你想办法出主意的。谭强忽然屏住呼吸,用闪亮的目光望着黑妮,颤抖着说,说实在的,你在村里是没法过了,回娘家和走亲戚也不是长法,就跟着我走吧,除了我,着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给你幸福和快乐了。你察觉到了没有,我早就喜欢上你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已经渗透到骨子里去了。我终于有了与你结合的绝好机会,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天赐良缘吧。跟着我走吧,我们想去哪去哪,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回头。我要让你走遍大江南北,让你一览天下美景,让你享尽人间快乐。我早就下定了决心,为了你,宁可舍弃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儿女我的家庭,还有属于我拥有的一切。到了那时,你就什么也不后悔了,就会彻底忘记所有的不快和烦恼,甚至还会为有今天的境遇而兴高采烈呢!跟着我走吧,事不迟疑,我们明天就可以动身出发。
黑妮依然微闭着眼睛。黑妮的心里矛盾极了。过了很久,黑妮才呻吟着说,让我考虑一下再说吧。这时,黑妮只觉一双滚烫而又厚实的嘴唇重重地压到了她的唇上。她极不情愿,甚至还有点受辱的感觉,但也没有反抗的想法。
次日一早,天色还朦朦胧胧的,就有人看见黑妮跟着谭强走了。到底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村上的人谁也不知道,连谭强的家人也说不清楚,不过很快就满城风雨议论纷纷了。
就在黑妮与谭强出走的第三天上,关于谭亮盗窃黑陶的案件却发生了奇迹性变化。案件的结果不仅出人意料,而且还成为一条爆炸性新闻。
县公安局经过认真分析和周密侦察,使案情突然产生了逆转。案子的真相是这样的:谭超为了升迁,为了在春节后乡里换届时竞选副乡长,曾绞尽脑汁想过很多的办法,脑袋都要炸裂了也没想出好法,灵机一动,就打算在黑陶问题上做点文章。若干年来,包括谭海在内,不知有多人在做黑陶梦,想发黑陶财,个别人的确也发了,而且还发了大财。可在这方面谁也糊弄不了谭超。谭超是小有名气的考古专家,对古董也很有研究,谭超最清楚不过了,他们倒卖的全是赝品,尤其是谭海。县里曾责成乡文化站配合派出所严厉查处这些文物贩子,可查来查去都是乡里乡亲和兄弟爷们,处理谁得罪谁,弄不好还有人身报复的危险,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拖了下来。谭超也由此受到了启发。谭超想,如果在这关键时刻能弄到一件完整的龙山黑陶,不仅升迁有望,还会得到一笔数量可观奖金,可谓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可几十年没挖到一件像样的黑陶了,要想达到目的比登天还难。机会终于来了。前段时间,县文化局从保护和开发遗址出发,着手进行新一轮发掘,并让谭超参与此项工作。那天中午,趁其他人去乡里吃午饭之机,谭超将预先准备好的一件黑陶带到工地,经过一番加工和伪装,待县上的人过来后,就说他挖到黑陶了,而且还是一件没有受到丝毫损害的十分完美的龙山黑陶。县上的人没有多少经验,反复观察,怎么看也是一件纯真的黑陶,就立即向县文化局作了汇报。县文化局非常重视,并责成工地负责人立即将黑陶暂时封存起来,下步如何处理另行通知。这时谭超却害怕了,他知道迟早要暴露马脚的,到那时就被动了,便在谭亮和黑妮谈论盗窃黑陶的那天夜里监守自盗,并在现场制造了很多假象,直到自己满意后,才将黑陶彻底毁了,天一亮就报了案。岂知聪明反被聪明误,警察在勘察现场时,对许多作案痕迹经过技术鉴定,便将目标锁定到了谭超身上。在事实面前,谭超只好如实交代了他所制造的恶作剧的全部过程。至于谭海举报谭亮的事,那纯属巧合了。案子就这么简单。案子宣布结束,谭亮也被宣布无罪释放。
谭亮回家了,可案子还没有完全了结。说没有完全了结,是因为案子衍生出的一些枝节问题需要继续得到解决。因临近春节,警察也沉不住气了,便连夜奋战,使人们关心的几件事很快浮出了水面。首先是谭超。案子的起因在谭超,祸端也在谭超,而且严重干扰了公安部门的正常的工作秩序,性质极端恶劣,现已被刑事拘留,弄不好还要蹲上几年大牢。其次是谭海。谭海主动举报犯罪行为固然可敬,可谭海的出发点是不正,目的是想发歪财,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扑风捉影地胡乱举报,还诓骗黑妮举假证,实属诬告和陷害,又加之倒买倒卖国家文物,影响极坏,公安部门已建议乡里罢免其村主任职务,并给以数量巨大的经济处罚。再就是谭亮了。谭亮是受害人,因人身和公民权利受到了极大损害,除向本人赔礼道歉外,还决定向谭亮赔偿一大笔精神损失费。具体数目不详,传说大概有七、八万元。这些费用将从对谭海的罚款中支出,不足部分由公安部门负责,其名堂据说叫国家赔偿。
谭亮回家的当天,村里又传来一条新闻:谭强在领着黑妮私奔的路上,因与外地的朋友合谋盗窃汽车时被当场抓获,现正关押在某县的拘留所里接受审讯,判刑是定了,估计还轻不了。有些人不信,说谭强神通广大魔力无边,还像孙猴子一样会七十二变,就是布下天罗地网也抓不住他,怎么会出事了呢?可谭亮却深信不疑,因为谭强被抓住后没处躲藏,也可能听说谭亮无罪释放了,黑妮在谭亮回家的第二天晚上就趁着夜色跑了回来。谭亮和黑妮都表现得非常冷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更像两人出了趟远门,又不期而遇一样。谁也没问谁的情况,两人在无言中吃了一顿没有任何滋味的晚饭。
吃过晚饭,黑妮却沉不住了,就试探着对谭亮说,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什么事也没有,早晚要回来的。
谭亮平静地说,无所谓。其实在里面蹲上几年也不错,免得回家后再惹你生气。
黑妮说,哪能呢?我已经想开了。
黑妮边说,目光一直在观察着谭亮的脸色有没有变化。黑妮最担心谭亮问她这几天干什么去了。可谭亮始终没有提及此事。
沉默了很长时间,黑妮又试探着问,听说他们要赔偿七、八万元,这么多钱,你打算干什么用?
我还没想好。谭亮反问,你说呢?
黑妮不假思索地说,这是你我的共同财产,按理应一人一半。
不可能吧。谭亮说。
那么,你打算用这笔钱干点什么?黑妮又问。
谭亮便抬高了嗓门,很果决地说,乡里正在建设中心中学,我没有文化,等将来有了儿子,再也不能让他当文盲了。就把这笔钱献给“希望工程”吧。
黑妮就不再做声了。
第二天一早,没与谭亮打招呼,黑妮就悄悄回了娘家。尽管谭亮很想念黑妮,可黑妮一直没有回来。黑妮给谭亮捎信,说永远也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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