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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界(1)
文 / 愚人 2007/8/17 16:49:05 发表| 已被阅读过 316 次| 评论0


赵玉山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调县里担任文联主席才半月时间,在工作上还没完全进入角色,就先让县委宣传部姜部长狠批了一顿。如果没有老同学这层关系,彼此感情深笃,平时又经常胡闹,脸皮厚一点儿,他都没脸出姜部长办公室的门了。
赵玉山一直在山高路远的横河乡工作,算来整三十年了。他是既沾了玩笔杆子的光,又吃了舞文弄墨的亏。开始在横河乡林业站干临时工,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由于勤奋好学和具备这方面的天赋,竟无意中练出一手好文章。后来便往外投稿,省报市报难上,但县里的小报上却经常出现他的名字。那时乡里人才匮乏,乡领导又慧眼识才,便将赵玉山抽调到办公室干通讯报道员。赵玉山如鱼得水,在最初的几年里写了许多有分量的好新闻,为扩大乡里的知名度做出了重大贡献。尤其让赵玉山引以自豪的是,他的一篇通讯稿件竟上了《人民日报》头版头条,连县委宣传部多次进京运作没办到的事,他没费吹灰之力就变成了现实。随着名气的上升,赵玉山就不再满足于写新闻稿了,便悄悄搞起了文学创作。当初的动机是追求某种境界,让人们知道,他不仅会写新闻稿,还能创作文学作品。虽然没有成名成家,但也在各级报刊发表了一些作品,还出版了一部以乡镇干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在全县文艺界轰动一时,尽管是自费出版。仕途上也算得上一路顺风,先是办公室主任,很快又当了副乡长副书记,继而升任乡长职务。由于追求执著,不管担任什么职务,赵玉山始终没有辍笔。但乐趣中也包含着苦恼。只要有一点儿空闲,小说中的人物就禁不住在脑海里闪动,像妖魔鬼祟缠身一样,怎么都无法摆脱。他想,自己这一生已经与文学创作结了下不解之缘,仕途看来要降到次要的位置了。
症结的根源就在这儿。以前怎么写都行,当乡长后却出了问题。尽管是业余创作,所占用的也是别人打牌下棋聊天喝酒看闲书的时间,可人们并不理解,无不在背后议论,说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一日千里,当了乡长还写小说,写小说能写出“GDP”吗?能写出山区群众的小康生活水平来吗?简直是不务正业!这倒无所谓,关键是书记和县上的领导也对他有了看法。横河乡本来就是穷乡,工作一直处于被动地位,这一来自然就把责任推到了他身上。相近的看法是,横河乡的工作上不去,尽管有许多客观原因,但与赵玉山不务正业也有很大关系。该着赵玉山倒霉,岂知刚出现一线转机,又立刻消失了。事情是这样的,年前县里调整乡镇领导班子,书记调另一个乡任职去了,上面虽然对赵玉山有看法,但总的说四平八稳,没出现大问题,相比之下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了,再说又是穷乡僻壤,是个好汉不干赖汉干不了的地方,矬子里选将军,赵玉山很有可能接任书记职务。但就在这时,乡里却出了一个大乱子。按照县信访局的要求,乡里几个信访老户的问题年初就得到了圆满解决,他们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以后坚决不上访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突然又翻了杠子,借乡里放松警觉之机,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去了北京。接到上面的电话后,赵玉山慌了,只好亲自出马,与县信访局的张局长一块进京,连哄带骗强拉硬拽,好歹将人领了回来。虽然没出现严重后果,但在最关键的时刻却给了他致命一击,也就是说,从根本上斩断了他的升迁之路。不仅升迁无望,还有可能调整到其它乡镇任职,那是最不情愿的事了。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关键时刻还是姜部长伸手拉了他一把。姜部长为他选择的单位是县文联。县文联是文艺界的主管单位,挂靠宣传部。宣传部长是县委常委,虽然没有人权,但管辖之内的事还有一定权威。县里在年底考核各级班子时,姜部长正好到外地出发,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县文联在100多乡镇和部门中考了个第一名,是倒数的。按照县委县政府规定的末位淘汰制,倒数第一名的主要负责人必须调离本单位,并且降职使用。姜部长回来后面子上过不去,曾在常委会上大闹一场,但终因生米做成熟饭,便无可奈何地挥泪送别了原来的文联主席温光超。赵玉山是要好的老同学,又有这方面专长,姜部长便把空出的位子选定了赵玉山。考虑到是平级调动,还能发挥特长,又到了这把年纪,再也没有比文联更合适的地方了,而且不用请客送礼就进了县城,所以姜部长在电话里一露,赵玉山就很痛快地应了下来。
不念哪家经,不知哪家难。赵玉山以前到县里开会,经常去县文联聊天,将文联当自己的娘家来走,看着什么都亲切,可真的过去上班后却渐渐失去了原来那种感觉。别看县文联衙门不大,只管理着区区五、六个协会,但这个小小的文联主席比乡长还难干。怪不得来文联之前有人提醒他,县文联不是人干的地方,如果按那个年代分析定位,便是全县阶级斗争的风口浪尖。干文联要具备两样东西:一是头上长角,见了人就拱;二是身背智囊袋,随时搞阴谋诡计。赵玉山当时没有理会,心想他们是在上纲上线,是故意吓唬人,问题不会那么严重?现在看来,他的切身体会是,虽然谈不上阶级斗争,但也狗嘶猫咬问题成堆,如果没有良好的心理准备,足以望而却步。但后悔已经晚了,就像上了套的拉磨的驴,已身不由己了,挨皮鞭挨棍子都得死拉到底。再说这也是让领导改变对自己印象的最后一次机会,干不好更对不起姜部长,所以赵玉山从报到的第二天起就进入了工作状态。经过调查研究和认真思考,终于理出了几条振兴和繁荣全县文艺事业的工作思路,待进一步修改完善后,准备向姜部长作一次全面汇报。想不到还没作好思想准备,姜部长就突然找他谈话,将他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天早上,赵玉山上班特别早,机关上是八点钟上班,还不到七点半他就来到了办公室。在横河乡干乡长时,尽管工作干得憋气,但多少还是有点权威性,多数情况下都能受到部下的尊重,起码有秘书写材料,更用不着亲自动手提开水和打扫卫生,除了书记就他大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土皇帝,可来到文联后情况就不同了,虽然成了一号首长,可人家却不这么认为,更没有给他多少特别的尊重,甚至将他作为刚到的“新兵”来对待。县文联挂靠宣传部,人员配备由宣传部统一安排。因编制紧张,这些年在人员的配备上,出出进进的始终保持在三人左右。因文联的业务职能与宣传部其它工作相比并不重要,或者说可有可无,所以即使这样也算大慈大悲了。赵玉山填补了文联主席的空缺后,文联依然是老少长短三根人。除他之外,再就是副主席高长水和主席助理苗青了。高长水比赵玉山小一岁,今年四十九了。高长水从省美专毕业,学的是国画专业,因美术人才奇缺,毕业时没托关系就进了县文化馆。十年前县里组建文联时,作为重点选拔对象,就选调进了县文联,并兼任美协主席。高长水的初衷是,文联虽然没多少油水,但毕竟是县里的局级单位,凭自己的专长和能力,就是熬也能坐上主席位子。没想到自己估计错了,尽管文联主席不是要职和美缺,但毕竟是部门的一把手,萝卜不大长在脊子上,那些想提正职苦于无门的,年龄大了找养老地方的,当作提拔重用中转站的,还有那些从乡镇回县城心情迫切而又一时没有合适位子的,无不削尖了脑袋往里钻,总共才十年时间,就换了六茬子主席,别说当主席了,这个副主席还是托人弄了几幅名人字画换来的。这次调整,按说该轮到他了,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个赵玉山来,结果是不仅没当上主席,这些年连创作也荒废了。其实高长水心里有数,就是赵玉山不过来当主席,也会有王玉山或李玉山挨号等着,龙袍三辈子也披不到他的身上,因为他没有坚强的后盾和特别的背景。仅去年发生在他身上的“裤带事件”,就早已使他威信扫地,永无抬头之日了,尽管是千古之冤。好在赵玉山是圈内人士,又是内行,还有一定的级别,人品也不错,与前几任主席相比,高长水想来心里还是比较平衡和塌实的。高长水自知仕途无望了,便专修业务,试图在创作上搞出点名堂来。苗青学的是中文专业,有文字功底,大学毕业后通过关系直接分到了文联。个人创作上虽然用了不少功夫,可来文联整十年了,一直没有写出像样的东西来,只在报纸和边缘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一些豆腐块文章。说起来挺寒碜,但苗青却不这么认为,她说这叫藏龙卧虎、厚积薄发,一旦大作出手,定会一鸣惊人的,还当着赵玉山的面吹过大牛。赵玉山明白,多数成名成家的作家都有过类似艰难曲折的磨砺过程,可他不相信苗青能写出像样的作品来。还大学中文系毕业呢,连起码的会议通知和领导讲话都写不好,怎谈得上创作文学精品啊!赵玉山指的是前几天举办的那次纪念活动。高长水不懂材料,任务自然落到了苗青头上。到了活动的前一天上午,苗青才将材料交到赵玉山手里。不知苗青不会写还是态度不端正,反正是写了一团糟,为了赶进度,害得赵玉山连中午饭都没吃上。如果不是碍着女同志的面子,赵玉山非发火不可。工作不怎么样,地位和荣誉倒挺计较的,听说这个主席助理就是她在姜部长面前哭鼻子,姜部长没办法赏给她的。赵玉山认定,文联工作被动,年底考核倒数第一名,原来的温主席没有工作思路,没搞好与外界的关系是主要原因,但与高长水和苗青不配合,甚至拆台也有直接联系。赵玉山毕竟在官场上闯了几十年,深知内部稳定比外界关系还重要,利用好了是左膀右臂,处理不好就会成为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说不定啥时也会将自己炸得血肉横飞,其下场比温主席还要悲惨,所以赵玉山便时时处处小心谨慎,在相互关系上尽量不出现丝毫的差错。就从作息制度说起吧,高长水说夜里加班搞创作,苗青既夜里加班搞创作,早上又要送孩子上学,经常迟到早退,不仅拿制度当儿戏,理由还挺充分的,说省里市里的专业作家和画家没有坐班的,都在家里搞创作,我们却坚持上班,凭着一点也应该受到表扬。赵玉山想,你们又不是专业作家和画家,充其量不过是业余爱好者,有什么资格与省市的相提并论?但考虑到实际情况,自己又生来乍到,还是放任自流了。可文联毕竟是管理机关,现在县里又在大抓特抓精神文明创建活动,三日两头的检查卫生,别看是不起眼的小事,忽视了也会影响部门形象,所以赵玉山只好天天赶早上班,亲自打扫卫生。
赵玉山憋着一肚子气,独自打扫完室内和室外的环境卫生时,已经到了八点多钟。直到这时,高长水和苗青还没有过来上班。扔掉手里的拖扒,赵玉山禁不住骂了声妈的,什么作风啊!随后就趴在桌上给两人打电话。赵玉山急着让他们过来,是诚心征求意见,深入研究一下自己起草的那份工作方案,定稿后抓紧向姜部长汇报。这些工作必须赶在“五一”前完成,挺紧张的,满打满算还有两个半月时间。然而,一个人也没找着。不仅没找着人,还让高长水的老婆李桂兰喷了一脸口水。赵玉山先拨的高长水的手机,手机关着,接着就要家里的电话。电话是李桂兰接的。赵玉山问高长水干什么去了,怎么没过来上班?李桂兰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啊?我还到处打听他到那里鬼混去了呢!你是他的领导,得多管着他点才行啊!李桂兰是高长水从农村带出来的,因干文联的手里没有权力,又拉不下架子求人,这些年一直在家里闲着。李桂兰开始时对高长水挺放心的,可天长日久便听到了些闲话。搞美术的本来就有风流画家的臭名,很多人又给李桂兰耳朵里灌风,说高长水画画时天天与女人混在一块儿,时间长了哪又不出事的。李桂兰就有了警觉,处处监视高长水,可好几年了也没搞到真凭实据,只得自寻烦恼。赵玉山因是圈内人士,早在横河乡时就听说过高长水和苗青关系暧昧的传闻,但他并不十分在意,别说文艺界了,哪个单位没“办公室之恋”的类似新闻?算不得原则问题,没这样的花边新闻反倒不正常了了。他担心的是,如果两人真的有了感情,并且伉瀣一气,抱起团来与自己对抗,那才难办了呢!自己的前任就是很好的例证。但从维护高长水的威信和大局出发,赵玉山还是耐心地对李桂兰说,你们是夫妻关系,如果胡乱猜疑,岂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故意往丈夫脸上抹黑。我了解高长水,他是个很正派的人。李桂兰就撒泼说,还正派呢,他做的好事全县没有不知道的了。你别护着他,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的没一个好东西,除了破鞋就是大流氓!赵玉山被噎得面红耳耻,又无言以对,只好扣死电话。刚放下电话,电话机就响了起来。赵玉山以为是两人回的电话,拿起话机一听,却是宣传部办公室的人打过来的,口气也挺严肃,说让他抓紧去宣传部,姜部长找他有要事相谈。赵玉山不敢怠慢,匆忙中带上那份方案就急匆匆去找姜部长。
文联在县委办公楼顶楼,与宣传部间隔两层,本来直上直下冲着,可楼下的部门图清静,不顾楼上部门的反对,硬硬将楼道堵死了,去宣传部只得绕很远一段距离,可此时却给赵玉山提供了思考问题的机会。赵玉山边走边将需要汇报的几个问题大致梳理了一遍,试图汇报得更圆满一些,只有得到姜部长认同与支持,才好顺利开展工作。一边琢磨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姜部长办公室门口。他没像以前那样直接往里闯,而是轻轻敲了几下门,得到允许后才推门进去。因为是要好的老同学,赵玉山以前来找姜部长时,对方每次都是起身迎接,递烟倒水,热情有加,可这次却一反常态,连让他坐下的意思都没有。赵玉山尴尬极了,站了一会儿,只好在沙发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来。
见姜部长不高兴,也板着脸不说话,赵玉山没敢直接递材料,但又不能老是僵持着,就试探着问,姜部长,你找我有事?见姜部长没有反映,赵玉山愣了愣又说,这些日子只顾调查研究了,没及时过来汇报工作,不知领导有什么指示。
赵玉山,你是乱弹琴呢!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姜部长的脸忽然变成铁青色,猛地拉开抽屉,抽出几张照片,用力在桌上拍了几下,没好气地摔给赵玉山,一边声色俱厉地说,你好生看看,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简直是乌七八糟!全都是你们文艺界干的好事。还天天高喊弘扬主旋律,大力发展社会主义文艺呢,可你们还是泥鳅似地钻空子,一有机会就兴风作浪,大搞资产阶级自由化。你知道吗,不仅有人悄悄拍了照片向我举报,连公安局都出动警车给查封了。要不是我及时给公安局长打电话,把问题消灭在萌芽之中,还不知出现什么后果呢!如果将漏子捅到书记那里,我这个宣传部长和你的文联主席都别想干了。连这点政治敏锐感都没有,下一步如何干好文联工作啊!
赵玉山一时蒙在鼓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可他的脸却被吓黄了。接过来一看,果然全是些裸体照片,便立时意识到是摄影协会出了乱子。摄影协会主席牛耕田前天还在电话里向他介绍过情况,说为了提高基层摄影作者的艺术视觉和业务能力,经多方联系协商,省摄影协会要来县城无偿举办一次人体模特摄影教学活动,时间挺急的,就定在第二天上午,并邀请他参加活动。赵玉山刚接到通知,第二天恰巧去市文联开会,说自己没有时间,让他直接与高主席联系,让高主席协助他组织好这次活动。牛耕田是县报社的摄影记者,思想开放观念前卫,善于引领时代潮流,是文艺界的先锋人物。赵玉山早就熟悉牛耕田的情况,又加之这次活动内容是人体模特摄影,怎么想心里都不塌实,就寻根究底,问到底是不是裸体模特。牛耕田便不置可否地说,不裸体还叫人体模特吗?起码也不少于三点式。因为自己是新官上任,不便发号施令,更不能随便打击协会的工作积极性,赵玉山就在电话里侧面交代牛耕田,一定要掌握好火候和尺度,把握好政治方向,千万不能出现任何问题。直到牛耕田大包大揽,说出了问题他自己负责后,才挂了电话。昨天从市里赶回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一直没有开手机,又加之市文联招待时喝多了酒,忘了向牛耕田询问情况,结果还是出了问题。赵玉山又仔细审视了几眼手里的照片,尽管是举报人偷拍的,没有专业水平,但亦能看出上面的模特要条子有条子,要造型有造型,一点乌七八糟和淫荡下流的感觉都没有。见姜部长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点儿,赵玉山才吞吐着辩解起来,说昨天因去市里开会,不知道具体情况。不管怎么说,他应该负主要责任。但也谈了自己的观点,说按上面的精神,在弘扬主旋律的同时,还应该遵循文艺创作规律,还有个提倡多样化的问题。人体写生是绘画和摄影艺术的基础,只要动机没有问题,也不能管得太严了。一管就死啊!
但你也应该明白,一放就乱。姜部长依然用严肃的口气说,怪不得出现问题,原来你的思想压根就没引起重视。我是大学本科毕业,还系统地学过文艺理论,又当了这些年的宣传部长,而你充其量不过是个高中生,政策水平和艺术鉴别力还不如你呀?你知道吗,在精神文明创建活动中,县里确定的奋斗目标是市里保第一,省里争名次,全国评先进,书记县长已下了死令,年底如果实现不了目标,作为主管部门,将拿我这个宣传部长行师问罪。而精神文明创建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便是扫黄打非,如果有人当裸体淫秽表演举报到上面去,一锅好粥非让这颗老鼠屎给搅乱了不可,到时你我吃不了还不得兜着走啊!你的政治嗅觉哪里去了,还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干部呢!还有那个牛耕田,大胡子长头发,一看就不是好人,还当协会主席呢,简直是败坏文艺工作者的名声!你马上通知牛耕田,让他作深刻检查,不认识错误,就干脆撤了他这个协会主席。再这样胡闹下去还不翻了天啊!
赵玉山尽管想不通,但让姜部长这么一吓唬,还是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昨天的事自己也太大意了,幸亏让姜部长消灭在萌芽之中,工作刚刚稳定下来,如果真的出了乱子,还不知要发配到什么地方去呢。于是赵玉山就低着头说,姜部长,还是你有政治头脑,以后得好好向你学习才行。不仅让牛耕田写检查,我自己也得作深刻反省,保证以后不再出现任何问题。
见赵玉山端正了态度,姜部长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摆了摆手说,那个牛耕田绝对不能让他轻易过关,你刚刚介入文艺界,又不熟悉情况,看在老同学的份上,就算了吧,接受教训就行了。
赵玉山感觉身上暖融融的,便发自内心地说,姜部长,我一定接受教训,用实际行动给老同学脸上增光添彩。
其实,赵玉山心里想的主要还是下一步的工作。见时机成熟,赵玉山便起身将那份虽是草稿,却打印规整的工作方案交给姜部长,然后简要地口头汇报了一遍。其内容主要是以“五一”节为契机,重点开展三个方面的工作:一是紧紧围绕县委县政府的中心工作,特别是正在全力展开的精神文明创建活动,组织一次大型专场文艺演出;二是从继承和弘扬传统文化,提高作者创作水平出发,组织一次以反映城乡变化为主要内容的综合性书画摄影展;三是针对文学作者发表作品难的实际,由出版社出版一本文学作品集。归纳起来就叫作实施“三个一”工程,届时将全县文艺工作推向一个新高潮。
令赵玉山不解的是,姜部长听了他的回报一点反映都没有,过了很长时间,姜部长才挠着头皮说,你的思路倒是不错,但有点脱离实际。组织活动和出书哪一项不需要资金?眼下县财政吃紧,连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哪有闲钱让你组织活动?你不知道,春节前后宣传部组织的文化下乡和灯会活动所需的20多万元活动经费,说好了的由县财政统一支出,并且经过常委会集体研究,书记县长还在报告上签了字,可财政局却拿不出钱,害得我到处拉赞助,社会上都骂宣传部是铁筢子,到处乱集资乱摊派,简直要威信扫地了。赵玉山,你我毕竟是高中时的老同学,咱们臭话说在前头,你是文联主席,我全力支持你的工作,但要钱一分也没有。到时骑虎难下了,可别怨我无情无义撒手不管。
赵玉山却胸有成竹地说,姜部长,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敢放开胆子大干一场了。活动经费的事我自己操办,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难道你有孙猴子七十二变的本事?姜部长满脸疑惑,盯紧赵玉山问,我心里有数,这三项活动加在一块,至少需要10万元经费,你有什么办法?你要卖老婆啊!
赵玉山笑着说,老婆才不值钱,倒贴都没人要!我自有好法。
姜部长问,你有什么好法?保密啊?
赵玉山随口说,找王虎帮忙。
姜部长皱着眉说,王虎虽然是老同学,肥得流油,可他不会给你面子。那是只狡猾的狐狸,还是个摸腚眼吮指头的老抠。
赵玉山说,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姜部长依然用怀疑的口吻说,赵玉山,我等你的好消息。
见姜部长不停地接电话,事也说完了,赵玉山打了声招呼,说以后及时过来汇报工作,接着就起身往外走。可刚走到门口,却又被姜部长喊了回来。姜部长犹豫片刻,有点神秘地对赵玉山对说,赵玉山,你我虽然是老同学,可有些事情按说还不能随便告诉你。
赵玉山就不高兴地说,人都是你的了,还有什么话瞒着我。你不说我可要走了。
姜部长伸手拦住张赵玉山,低声说,不过也不是原则问题,作为老同学,就算随便提个醒吧。有人向我耳朵里传话,也算是开玩笑,说你每次在街上走路,都是仰着脸点树枝子,低下头数蚂蚁,头都撞到电线杆上了,还说对不起对不起呢!写小说都快写成呆子傻子了。尽管不是大问题,文艺界与你犯一样毛病的也大有人在,可你毕竟是部门领导,以后如果再不注意改正,人家就会说你不答理人,有官架子,会得罪人的,工作干得再好,年底考核时也不会给你打高分。
赵玉山感觉好笑,刚要辩解,电话铃又响了,只好无奈地离去。
离开宣传部,赵玉山就想找高长水商量工作,还要落实一下昨天的事牛耕田是怎么搞的。无论如何不能跳独脚舞,只有搞五湖四海才能干好工作,于是就急着给高长水打电话。但高长水的手机关着,他只好悻悻地回自己的办公室。
二    
赵玉山给高长水打电话时,高长水正在到处灭火。因出门时太匆忙了,昨天晚上又跟妻子李桂兰吵了一架,气得没睡好觉,起床后头晕脑胀的 ,忘了带手机,所以赵玉山就没联系上。开始时还想着设法给赵玉山回个电话,后来一乱就忘在了脑后。
昨天摄影协会发生的事高长水也不知道。牛耕田在前天找过高长水,因事先确定好了要召开美协理事会议,高长水说脱不开身,就辞了牛耕田。其实,就是不开会,高长水也不一定参加,尽管自己的位置是文联副主席,有对协会统领、指导和服务的职责。不知什么原因造成的,反正美术协会和摄影协会之间从成立以来就有矛盾。各干各的事,隔墙不搭话,彼此相安无事,其实有点矛盾也无所谓。但怕的是文联组织活动,那样必然要近距离接触。最激烈的交锋是在去年文联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不知哪个协会的哪个人擦枪走火,那边受伤后便立时还击,开始是个体行为,后来竟然发展到群体对骂。为了大局,高长水和牛耕田开始时头脑都挺清醒,尤其是高长水,并不想让事态进一步扩大,岂知不劝还差一点儿,越想扑灭火焰反倒更旺了。烈火既然熊熊燃烧了起来,那么就要将对方置之死地而后快,对立的双方都这样想。兵对兵将对将,猛狗对野狼,不知谁给牛耕田枪里装了火,牛耕田便将矛头直指高长水,说你们这些画画的有什么了不起, 说起来也太掉价了,给人家画画,听说每张画只卖五元钱,还不如留着当擦腚纸用呢!高长水一听也火了,说你们充其量不过是照相的,三岁的小孩都会使用照相机,算什么摄影艺术?画还能擦腚,可你们那些破烂照片擦腚都没法用!虽然都出了口恶气,不知牛耕田是怎么想的,高长水却有点后悔,因为自己不仅仅是协会主席,还是领导协会的文联副主席,使关系越来越僵不说,也显得自己太没有水平了。事后尽管与牛耕田进行了沟通,相互作了自我批评,但毕竟留下了伤疤,彼此间的关系依然疙疙瘩瘩的。牛耕田前天给高长水打电话,其实也是虚让。高长水听说出了事,禁不住吁了一口长气,心想幸亏没有参加活动,为牛耕田背黑锅,那才不值呢!
 美协理事会议是在昨天上午召开的。高长水的出发点是,新春伊始,通过召开协会理事会议,提出要求,明确任务,统一思想,凝聚人心,在创作上实现新的突破,起码也不能落在其它协会的后面,以优异的成绩展示自己的领导才能和敬业精神,尽管在仕途上不再想三想四了。会议开得还算顺利。高长水作了主题发言,理事们也畅所欲言,争先恐后地谈了自己的观点,还形成了会议纪要,准备在会后发到每位会员,然后在美协系统轰轰烈烈地展开“创作年活动”,争取到年底出一批优秀人才和精品力作。如果是平时开会,肯是一团和气相安无事,因为协会没有专项经费,理事们又大多是穷光蛋,更拉不着赞助,散了会就走人,从来没管饭的习惯,可现在还是正月里,怕面子上过不去,也是为了与理事们拉近感情,高长水就自掏腰包,组织了一桌酒局 。结果是花了钱找气受,后悔都来不及了。
开局的气氛不错,高长水致祝酒词后,理事们也互相敬酒,说了些过年的话,还彼此鼓励多出成果,说什么也要走在各协会的前列,给文艺界争光,给美协争光,给高长水脸上添彩。高长水听了挺激动的,带头干了一大杯酒。喝完基础杯,又喝了一些其它名堂的酒后,理事们的话就多了起来。因为节后文联刚作了调整,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个主题。但没有原则问题,不过开几句玩笑和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平而已。
首先涉及到的便是文联主席赵玉山。河东县毕竟是个只有几十万人的小县,能挂上号的文人墨客屈指可数,赵玉山搞文学创作,尽管是作协系统的人,但当过一乡之长,放在国家里面就是省长或部长级了,是有一定影响的人物,所以来文联之前,多数理事熟悉赵玉山的情况。特别是对赵玉山的人品,更是众口一词,一点贬意都没有。但论个人感情,赵玉山与高长水相比就不敢同日而语了。倘若利益相触或彼此发生了矛盾,当然要向着高长水。这时,不知谁带着怨气说文联调整领导班子,将温主席调走后,不论资历还是工作能力,文联主席的位子也应该轮到高主席了,组织上不是感情用事就是在用人上看走了眼。像一湾平静的池塘被人投了块巨石,会场上随后就开始起哄。有的说,赵玉山当文联主席走的是上层路线,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说也都心知肚明。有的说,赵玉山有什么资格当文联主席,不就是花钱出了一本烂书吗?托关系卖不了,就全拉到了书店里,半价都没人要!听说书店为了誊书架,全部当废纸卖了。有的还说,这样安排本身就不合理,算一算吧,历任主席不是没有专业水平,狗屁都不懂的,就是搞文学创作的,其它协会都他妈的成了二等公民,如果不重要的话,干脆撤掉算了!尽管是为自己鸣不平的,可高长水却沉不住了。高长水知道他们都是娘们嘴,好拉舌头,如果传到赵玉山和姜部长的耳朵里,肯定要说自己拉帮结派,散布不满言论,别说当主席了,连这个副主席也别想干了,随便找个理由就能降职使用或调离文联。何况自己没有这样的野心,早已打消了加官进爵的念头;更何况一个个都是他妈的笑面虎,当面说过年话,如公开竞争主席的话,还不一定投自己的票呢。为了充分发扬民主,在上次换届时曾尝试过无记名投票的方式,尽管投票前明确了候选人,可投票时还是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结果是每人一票,谁也没过半数,他这个美协主席还是文联任命的。于是高长水就制止说,千万别不要把话题扯远了,说多了不利于团结。谁再犯自由主义,罚酒三杯。就没人敢提这件事了。因为激动,也是为了活跃酒场气氛,就争先恐后地拉黄段子。结果还是将话题引入了歧途。拉了一会,像条件反射一样,自然联想起了发生在高长水身上的“裤带事件”。也许是出于关心爱护,就有人悄悄问高长水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咋这样大意呢,就是真的有情况,说啥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在办公室里干那种事,多危险啊!而且还弄得满城风雨,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连这点经验都没有。又是一阵起哄。高长水有口难辨,就结巴着说,那是栽赃陷害,冤枉好人。人云亦云,你们还有没有原则性啊!见高长水严肃起来,才都不敢胡乱议论了。
但高长水心里明白,和苗青的事,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当时的情景,直到现在他仍记忆犹新。事情是这样的:前年元旦期间,文联协助某县直部门举办一次行业性书画展,高长水是直接领导,是唱主角的,所有展览事宜当然要一手操办。布展时,查对作品,由于一时疏忽,有一幅书法作品忘在了办公室里,委托别人去拿又怕找不着,犹豫了一会,便亲自回了办公室。正值中午,打开门后,没想到苗青正好也在办公室里。苗青也是过来拿东西的。尽管苗青性格开朗,因为是上下级关系,除了工作,高长水平时极少与苗青说话,更别说开玩笑了。因布展时头绪多,脑袋被弄得乱哄哄的,虽然意外地撞见了苗情,但也懒得搭话,只点了点头,就打开自己的厨子翻找作品。找了半天没找着,便站在那儿细心回忆。苗青就提醒说,高主席,你是贵人多忘事,我还记得呢,那天你放到了厨子顶上的废报纸里。高长水也想起来了,的确放到了上面,于是就拖过一把椅子往上爬。岂知椅子腿坏了,高长水尝试了半天也没敢往上爬,就让苗青帮忙。苗青就热情地帮他扶住了椅子。高长水很快就找到了那幅书法作品,可就在往下跳的当儿,只听“咔嚓”一响,裤带叩子开了,因措手不及,裤子也滑到了膝盖下面,幸亏是冬天,里面穿着内衣,才没有亮出那些东西来。下来椅子后,高长水一边提裤子,红着脸对苗青说,真是不好意思,幸亏没让外人撞见,要不然还不出大洋相啊!苗青却不以为然,哈哈笑着说,何止是洋相呢,如果传出去,一定会成为全县的顶级新闻。结果还是让苗青说到点子上了,也该着高长水丑,因为有点慌张,摆弄了半天,裤子怎么也提不上来,好歹提上来了,腰带扣子又对不准了。恰在此时,门被推开,忽然闯进来几名年轻人。尽管不大熟悉,可高长水还是认出是作协系统的几位诗人。高长水一边紧张地系着腰带,一边客气地让座,还不停地解释说,买到了假冒伪劣产品,腰带扣子开了,你们可千万不要笑话。但对方却认真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得不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景才好,可直到这时高长水还没有系好腰带,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说了声你们忙着吧,不打扰了,随后就慌慌张张退出了办公室。他们一走,高长水便立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诗人最浪漫最富想象了,这回非毁在几个小崽子手里不可!结果不出所料,不仅弄得满城风雨,还很快传到了老婆的耳朵里。尽管高长水供出了实情,还苦口婆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并且咬破手指表示忠心,可李桂兰仍半信半疑,动不动就盯他的梢,高长水为此腌臜得很长时间没有上班。
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像其它协会一样,事关集体利益时一致对外,但内部却矛盾重重,并不是铁板一块。相比之下,美协虽然不是最突出的,但也有“学院派”和“自生派”之分,谁都看不起谁,而且相互臭得一文不值,尤其是在理事们之间。“学院派”说“自生派”没有系统地学习绘画文艺理论,更没有经过专门的基础训练,是标准的土老帽,还到处展览和参加比赛呢,那样的东西也能进大雅之堂?简直是招摇撞骗,糟踏神像!画灶王爷摆小摊还差不离儿。“自生派”也不服气“学院派”,就反驳道,你们这是穷摆,不就多念了几年破书,也就比我们多画了几次光腚子模特,学了点不伦不类的洋玩艺儿,论实践经验比我们差得远了。高长水身为美协主席,尽管从大局和团结出发,哪一派的都不盲目随从,可自己毕竟是科班出身,多数情况下都是这边拉拢那边排斥。与那边拉进了关系,这边又说自己当了叛徒,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这些年,别说业务交流与相互促进了,有时连理事会议都开不起来,他的精力也大都陷在了矛盾的漩涡之中,苦恼至极时竟想到了辞职,但又不能撒手不管,要不是因找不着合适的人选和身为文联副主席职位,早撂挑子了。刚才谈论与高长水有关的“裤带事件”时,开始都感觉挺开心的,因此事影响了高长水的政治前途,对协会来说也是一种巨大损失,不论是哪一方的,总的说都没有恶意,可随着喝酒进度的不断深入,理事们的思维也渐渐出了问题,这时就有人认为是拿高主席开涮。说高主席是文联的领导,是全县美术界的领袖人物,对全县的文艺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别说弄了一个苗青,而且还不是什么精品,就是弄了三个五个的苗青又会怎么着呢?连玩弄女人的本事都没有,怎么会干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就说原来的老县长吧,足够玩了一个加强连,连咱们的会员都一块俘虏了,不是照样青云直上当上了省里的厅长。怎么了?证明人家有本事有专长有魅力,是情场高手,就必然是官场骄子。对方也以牙还牙,说这是开玩笑,是同情和关心高主席,现在牲畜都不兴带绞子了,随便在街上嘶叫,我们就没一点言论自由啊?这分明是借题发挥,拿高主席压我们呢!一开始乱哄哄的,分不出是哪一派的,争论了一会,便渐渐泾渭分明,陈茄子烂芝麻的相互攻讦起来,并且触及矛盾焦点,往对方的伤口上撒盐,越来越原则化了。“学院派”的代表人物是王辉,“自生派”则由刘强领头。两人都是协会副主席,是上次换届时同时补充进来的。让王辉和刘强当副主席,高长水的出发点是为了平衡关系,结果是适得其反,由无头变为有头,由无组织变为有组织,壮大了双方的力量,使矛盾愈发尖锐化了。王辉和刘强开始时不作声,为了灭对方的气焰,长自己的威风,后来两人也相互顶撞起来。刘强嘴笨,见辩论不过王辉,便来了个君子动手不动口,趁其不备,端起酒杯将酒泼在了王辉的脸上,因用力太猛,还溅在了眼里。王辉正害眼疾,只听他“嗷”地叫了一声,稍稍缓过神来后,便端起眼前的那盆鸡蛋汤猛地掀在了刘强的身上。这时,酒桌上就像炸了锅一样混乱起来,不知谁趁机作乱,伸手掀翻了桌子,盘子全摔碎了,菜羹菜汤弄了一地,高长水也被溅了一腿油污,尽管他声嘶力竭地制止,但没有一个听话的,幸亏酒店保安及时出面,才避免了一场一触即发的集体械斗。高长水气得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又没有办法,也不分哪一派了,便笼统地骂了起来:算什么文艺工作者啊,还到处宣扬自己是人民画家呢,简直是他妈的一群乌合之众,连街上的地痞流氓和黑社会都不如!
年后第一次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了。
将醉汉们一个个打发走了之后,天已经很晚了。最后结账,菜金酒水加餐具赔偿,总共花了800多元。这倒没什么了不起的,高长水并不心疼自己的钱。并不像相互贬低的那样,高长水的画一文不值,他毕竟是美协主席,是老牌的大学生,有一定水平和影响力,尽管没有明码标价,但出手也不能太掉价了,除了要好的朋友,求画者一般都得多少支点润格费。去家里求画的,高长水只得交给李桂兰,外面的收入却大多入了他的小金库,当招待费用了,而且出手也比较大方。中午聚会,高长水酒没有喝多,他是被窝囊醉了,以至于没吃晚饭,就一头栽到了床上。宣传部发了两张电影票,也是李桂兰自己去的。然而李桂兰却不知他的苦衷,没陪她看电影本来就不高兴,返回的路上又与人撞了自行车,腿也摔破了,回家后就拿高长水出气。自从发生了“裤带事件”后,李桂兰似长了精神病,经常与高长水呕气,不过这次与“裤带事件”没有关系,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儿子大学毕业一年多了,一直没有就业。总不能在家闲着,便去省城打工,还是儿子自己托同学的关系。不仅李桂兰想起来就找麻烦,儿子也看不起他,曾当面挖苦他说,还著名画家呢,还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呢,还这主席那主席呢,还经常随县大老爷们在电视上出头露脸呢,其实是徒有虚名,连他的母亲干美容店的一位同学都不如,同学的母亲都托一位县太爷将其安排到了县交通局。高长水想起来了,禁不住一笑。同学的母亲算什么玩意儿,那是县城里有名的交际花,人家有核武器,老爹可没那种本事。为了儿子,其实高长水已下了不少功夫。儿子是学音乐的,就业面狭窄,算来算去也只有县文化馆需要这样的人才。文化馆是县文化局的下属单位,儿子还没毕业时,高长水就提前找过文化局的叶局长,结果是一张口就吃了闭门羹。叶局长说,亏你还是干宣传部和文联的,虽然不是一个单位,但也算一个大锅里抡勺子,你是装糊涂还是故意与我过不去?文化馆总共15个编制,现在上班的已经20多人了,编制外的财政又不发工资,只好内部消化,啃编制内的,弄得意见纷纷,都快要造我的反了。就算有编制,我这个局长也是牌位,说了也不算。高长水问谁说了算,叶局长说你又揣着聪明装糊涂,还能有谁啊?还不是书记、县长、分管副县长?凡手里有权的哪个都行。文化局属政府序列,但归口宣传部,姜部长的作用也举足轻重。找书记县长那是扯淡,高长水与分管文化工作的赵副县长工作上有过近距离接触,就直接去了赵副县长的办公室。高长水说明来意后,赵副县长没同意也没当面拒绝,只是拉开抽屉拿出十几张条子,说都是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和市里的领导写过来的,你说让我该怎么办吧?高长水二话没说,就去找姜部长。他这回没敢掉以轻心,没去办公室,而是带着一个购物卡直接找到了姜部长的家里。姜部长的答复是,毕竟是一个部门的,没有感情有人情,他会尽力而为帮忙。不过人的事他说了不算,等有了机会后再说。当然,姜部长是绝对不收他的购物卡。高长水日后又催问了几次,姜部长答复依旧。又没有其它好路子,只得当热罐子抱着。
李桂兰看完电影回来时,高长水刚刚睡着。见高长水睡得正香,李桂兰就气不从一处来了,先将高长水推醒,然后吵嚷着问,天天醉醺醺的,也不知愁得慌,孩子的事你还管不管啊?高长水烦烦的,说我没有办法,你能你管啊!除了吵吵闹闹,李桂兰当然没有别的本事。一直嘟囔到半夜,李桂兰困得挺不住了,才算了事。
可高长水却睡不着了,天一亮就早早地爬了起来。他最初的打算是去办公室。虽然没参加昨天摄影协会的活动,可高长水听说出事了,性质还挺严重的,这一天肯定不会轻松,上班后赵玉山也会急着与自己见面,谁让自己是文联副主席呢! 但转念一想,昨天美协发生的斗殴事件其性质也不算不严重。到最后尽管各自撤了兵,似乎风平浪静,但硝烟并未散尽,说不定啥时还会战火再起,只有防患于未然才会占主动。相比之下,王辉通情达理,估计不会出大事的,他最不放心的还是刘强。刘强是从工厂下岗的,现在自己开书画店,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听说前些日子为了办营业执照的事连工商局的人都给打了,最后动了公安,结果还是拿他没办法。碍着自己的面子,也为了在文艺界混下去,他不会兴师动众再挑事端,但到处煽风点火制造乱子确有很大的可能性。别说书记县长了,如果将漏子捅到姜部长那里,这锅粥也够自己喝的。想到这,高长水就改变了去办公室的主意。
高长水先找的王辉。王辉在县文化馆上班,怕在办公室说话不方便,高长水起床后草草洗了把脸,吃了块冷馒头,也没与李桂兰打招呼,就直奔王辉的宿舍。
高长水离王辉住的地方只有二里多路远,赶到目的地时还不到七点钟。敲开门后,王辉却不在家。门是王辉的老婆开的,听说王辉不在家,高长水就有点丧气,问这么早就不在家,干什么去了?
王辉老婆也像吃了屎一样,哭丧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昨天耍了一晚上酒疯,连饭碗都摔了个稀巴烂。今早上天不亮就起床,背上画夹就走了。出门时还留下一封信,让我转给你。正好啊,就给你吧。
高长水接过来,拆开一看,原来是辞职书,心里不禁骂道,这个王辉,逮不着兔子扒狗吃,要拆老子的台呢!有本事找刘强斗去,不扒了你的皮才怪!王辉毕竟与自己有共同语言,他很想找王辉谈谈,可现在又没有办法,八成赌气写生去了,只好等他回来后再说。与王辉老婆告别后,高长水便直接去找刘强。
高长水开始是去的刘强的宿舍,但走到半路又踅回来了。他知道刘强一般不在宿舍,多半住在他的书画店里。在工厂上班时,除了有点武混子精神,没别的大毛病,下岗后啥也不在乎了,却成了花花公子,经常往店里领不三不四的女人过夜,尽管是道听途说,但高长水估计也差不多。不光刘强不检点,连理事们也给带坏了。总共11个理事,有九个出现过类似的绯闻。因与苗青产生过误会,自己虽然是清白的,但早臭名远扬了,应该算得上半个。最后剩下一个女理事,还正在与老公闹离婚,简直没一个好人了。高长水就想,再这样懒散下去那还了得,烂到一定程度,自己这个美协主席也就当到头了。协会虽然是松散性组织,多半是社会闲散人员,但也有个德艺双馨问题,必要时也得组织他们认真学习“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不断提高思想政治觉悟,无愧于人民艺术家的光荣称号。即使业务素质,不管是哪一派的,严格地说,水平也就那么回事儿。就说刘强吧,从没经过专业训练,那点本事是在工厂绘图时向师傅学出来的。说是有实践经验,这成就那成就的,其实是半瓶子醋,徒有虚名。下岗后没事干,就开了书画店。初衷是画画卖画,结果是门面冷清,并不是想象的那样乐观,最后只好扩展装裱业务。见刘强经营困难,也是从扶贫角度出发,高长水便发动美协和书协,凡有装裱活的都交给刘强干。尽管挣不了大钱,但也保证了正常运营。又加上送了个美协副主席,所以刘强就特别感激高长水。
高长水来到书画店时,门已经开了,刘强正趴在桌子上写东西。只见刘强头发蓬乱,两眼血红,满脸凶相,像个杀猪屠子。看来刘强也满腹心事,夜里没睡好觉。为了缓和气氛,高长水伸手拉开刘强的被窝,用力嗅了几下说,你小子今夜里又睡女人了。
刘强放下手里的笔,不耐烦地说,高主席,你在我的眼里你可是个正人君子,就是你和苗青的事,不管别人怎么议论,可我从来没相信过,今天你怎么也没正事了?就是睡了女人,又没让人发觉,你怎么知道?
高长水笑着说,感觉出来的,我已闻到了臊味儿。
刘强觉得冤枉,委屈地说,高主席,你在诬陷好人!睡过女人不假,但不是小姐,而是我用心血培养出来的一个学生,而且还是对方强烈要求的。人家半夜里过来敲门,说要想会跟师傅睡,不睡就是看不起她,还躺着泪说,如果不睡就断绝师徒关系,我怎好忍心拒绝?说实话吧,开店以来就睡了这么一回,与那些导演和明星相比,太小巫见大巫了。再说饭都快吃不上了,那有闲心玩弄女人?晚上住在店里,我也是为了加紧创作。你是主席,千万不要偏听偏信,如果人云亦云,咱们的美协不成了流氓集团?
高长水就想,刘强心直口快,说的也许都是实话。不光冤枉了刘强,连理事们也不会像传说的那么严重。这时高长水便问刘强,早上起来就这么用功,在写什么呢?刘强口无遮掩,说在写人民来信。
高长水愣了愣问,往哪里写啊?
刘强说,除了县长书记就是宣传部长,高兴了还要给市文联省文联和中国文联寄一封去,不就是搭上一毛钱的邮票?
高长水听了直觉脑袋“嗡”地一响,心想幸亏及时过来,如果将信发出去,不出乱子才怪,就问刘强写信要反映什么情况。刘强直来直去,坦然地说,还能反映什么情况,还不是反映一下协会的问题。
高长水便说,你这是胡闹,不仅给协会脸上抹黑,分明在拆我的台啊!
刘强的情绪却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其实也不算反映问题。天天搞窝里斗,相互排挤,闹不团结,在社会上本来就没有地位,这一来就更让人瞧不起了。写信的目的,是向领导谈一下自己对协会工作的建议和想法,并没有其它恶意。你拿我当亲兄弟,感谢都来不及, 怎么会给你拆台?
高长水突然拉下脸说,那是另一码事儿。刘强,你头脑太简单了,人民来信能随便写的啊?还不证明我这个协会主席没有工作思路,把协会弄了一团糟?再说也对不起赵主席。赵主席是新官上任,把问题捅到领导那里,还不等于打他的耳光?现在赵主席最需要的是安定团结。就是有问题,也得捂盖子,尽量消化在内部。我已经有了打算,等些日子就进行全面整顿,谁再闹分裂统统地让他滚蛋,将他从文艺界彻底清除出去。如果你再胡闹下去,不仅撤了你的美协副主席,我还发动美协和书协不过来装裱字画,看你以后怎么生活?
刘强犹豫片刻,不情愿地撕碎桌上的信,然后对高长水说,其实并没有恶意,我是为协会工作上不去着急。高主席,这回我听你的了,不过你得为我办一件事才行。停了停接着说,前天税务局的过来通知,说为了完成县里规定的税收指标,从下月开始,每月交税由200元长到300元,饭都快吃不上了,交什么税?听说税务局的苏局长是你的老朋友,你得说句话让他照顾一下。 
高长水说,我当什么大事呢,一个电话不就办了?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你心里清楚,昨天的事是你的责任。有错就改,你得主动找王辉认错。认了错,彼此不就成了好兄弟?见刘强点头应了,高长水才放心地离去。
但走出店门不远,刘强又将他喊住,而且还十分神秘地说,高主席,有件事你得小心着点儿,不然要吃亏的。有人让我给你传话,说新来的赵主席与姜部长是同学关系,因为你是老文联,碍他们的事,正酝酿着将你调走。你处处维护他的权威,可他却往死里整你,太不仁不义了。 
高长水打了个愣说,我了解赵主席,他不是那种人,千万不可听信谣言。
刘强便不高兴地说,信不信由你。我是为了你好,别拿着好心当驴肝肺。
高长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生硬,就笑着说,当然得感谢你,我一定记在心里。要不然就没有真正的朋友了。
刚把王辉和刘强的事放下,想不到半路又出了这么一节。高长水虽然半信半疑的,可前后一联想,心里还是坠了块石头。

打电话的功夫,赵玉山就爬到了顶楼。直到这时,他还在想如何与高长水取得联系的事,结果不仅没见着高长水,反倒先惹了一场麻烦。
文联办公室因高高在上,平时极少有人过来闯门,可今天却异常地热闹起来。赵玉山刚拐过楼梯口,就听到办公室里吵吵嚷嚷的,还掺杂着唱歌的声音。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苗青过来上班了。在门口静心听了一会,里面乱哄哄的,什么也听不出来,就伸手推门。几乎同时,像发生了火灾一样,苗青也从里面闯了出来,赵玉山没来得及躲闪,便被撞了个趔趄,连手机都掉到了地上。赵玉山弯腰拾起手机,检查了一下没有摔坏,就问办公室里到底了什么事?苗青脸色蜡黄,像被人欺侮而受了莫大委屈一样,拉过门来,喘着粗气说,你进去看看就知道了。静了下神又说,刚才你不在家,我一开门就被他们堵在了办公室里。算什么人呀,简直是些没有理智的疯子!怪不得都说文联是县委办公楼的精神病院,再不管管还有法办公?赵玉山猜想来的可能是些头脑不冷静的会员,就说我心里有数,算我干的不是文联主席,而是精神病院长。接着又问苗青黄慌慌张张的干什么去?苗青说她受不了了,要到楼下去叫保安。赵玉山没有客气,当即批评道,亏你干了这么多年机关,还是个老文联,也不动脑子想想,如果真的惊动了保安,传到外面去,文联岂不真的成了精神病院?起码你也是院长助理。苗青说,不是我没有头脑,而是他们太不像话了。有的嚷着不解决问题就卷铺盖卷过来住在文联办公室里,有的还威胁说,达不到目的就不活了,要跳县委办公大楼。文联不仅是精神病院,还成了县委的第二信访局。高主席没过来上班,你又不在,我不找保安找谁?这时,里面又传来一阵噪杂的吵嚷声,赵玉山让苗青暂时躲避一下,自己便推门进了办公室。
赵玉山进去后,唱歌的不舞划了,吵闹的也安静下来。赵玉山一搭眼心里就踏实了,原来他都认的,而且还打过交道。三个人当中,一个叫周文采,一个叫李二才,女的叫赵玉琴。周文采原来是县林业局的技术员,听说已经退休,现在应该是老干部了。赵玉山在横河乡任副乡长时分管农林口,横河乡是全县林业重点单位,周文采是书法爱好者,又是林业技术员,来往自然更加密切。那时赵玉山就已发觉,这个周文采迷书法已经迷到骨子里去了,不像自己写小说是利用业余时间,他是真正的不务正业。周文采一开始就临摹舒体,因才气不足和没有名师指导,写了半辈子也没写出啥名堂。尽管道业浅显,可他却非常自负,还将自己自誉为县里的舒同。因有相近的爱好,周文采每次去横河乡,赵玉山都与他促膝相谈,在招待上也是县级规格,周文采有恩必报,在林业技术指导上给赵玉山提供了很多方便条件。物极相反,当然也有失误的时候。有一年,为发展生态林业,市里规划了部分专项基金,每县扶持一个重点乡镇,因横河乡林区面积大,与林业局的关系又比较密切,就被内定上了。尽管是内定单位,但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要有详尽的科研和分析报告,经过全面考察和若干道手续后才能最后确定下来,而且有好几个乡镇参与竞争,稍纵即逝。经过认真协商,林业局决定派周文采协助横河乡操作这件事。周文采来乡里后,并没有踏下身子搞调查研究,而是到处卖弄书法。赵玉山正好在外地跑一个农业深加工项目,办公室的文字秘书又在准备人代会,只有林业站的几个同志配合周文采写报告,因时间紧迫,弄了个奶奶样就报了上去,结果没有过关,活生生地让别的乡镇夺了过去,白白丢失了100多万元扶持金,还错过了发展机遇,不仅将赵玉山搞得狼狈不堪,书记乡长还逼着赵玉山在党委会上作检讨,好在事后听说夺走扶持金的那个乡在上面做了手脚,是通过关系争取过去的,才没影响赵玉山日后升任乡长职务。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总是给赵玉山脸上抹了黑,往后就很少与周文采来往了。李二才和赵玉琴说起来就更直接了。两人都是横河乡的,一个是南峪村,一个是北峪村,彼此都打过交道。当时两人经常去乡里缠绕赵玉山,也是因为有相近的喜好。李而才当过兵,不知真假,自称是文艺兵。退役回家后,不顾老婆孩子,也无心种地,一门心思迷上了唱戏。在家里唱,在村里唱,在大集上唱,一直唱到赵玉山的办公室里。赵玉山听不懂,就问南腔北调的,唱的是哪国的曲儿?李而才说他是自编自演,是祖上传下来的一种地方戏曲。后来才知道,李二才找他的目的,是想借用他的关系,扩大一下自己的影响。毕竟惺惺相惜,赵玉山就与县音协主席袁斌联系,说横河乡有一个音乐戏曲方面的人才,组织演出时能否让其出场来上一曲,在调动本人的积极性的同时,还能壮大文艺队伍。袁斌当即在电话给以拒绝,说别提乡长了,亏你还是个作家,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赵玉山被弄了个愣,说我是你大哥,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袁斌哭着腔说,老弟怎敢得罪乡长?羊圈里跑出驴,他是装大牲口。你不知道,那个人精神不正常。那也叫唱戏?简直是胡咧咧。因没有经费来源,活动都快组织不起来了,再滥竽充数,音协就更没地位了。袁斌还建议不要与这种人交往,耽误工作不说,更降低自己的身份。赵玉山心里这才有了数,但不能拒之门外,自己毕竟是父母官,又是乡里乡亲,面子上过不去。于是就鼓励李二才继续演练,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别说县里的演出,还有可能参加中央电视台组织的春节文艺晚会呢。李二才算有自知之明,自此就再也没找过赵玉山。相比之下,赵玉琴最难对付了。赵玉琴小学毕业。因看了几本闲书,从结婚前就迷上了写小说,还去北京拜师学艺,去了好几个地方也没人肯收这样的徒弟。因丢了钱包,无奈之下便依托上一个男人,结果又上当受骗,让人家白日了半月。1000多里路程,是下步跑回来的。当然这都是传说。丈夫无法忍受,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去省城打工倒是真的。听说乡长出了长篇小说,成了县里的名人,就三天五日地去找赵玉山,让赵玉山帮着他发表作品。赵玉山不放心,便让她拿篇稿子过来看看再说。赵玉琴第二天就过来了,不是拿了一篇,而是挑了一担,用肩膀扛到办公室的。赵玉山哭笑不得,又为她的执著精神所感动,便一连阅读了好几篇。这时赵玉山才彻底失望了。不仅文言不通,连起码的写作常识都不懂,哪里叫小说,简直是在说梦话。见赵玉山不高兴,赵玉琴就抹着泪水说,赵乡长,咱俩虽然不是同村,但续家谱是一家子,是几百年前同一个老祖宗从外地一担子挑过来的。论辈分,我应该喊你娘家哥。看在兄妹的份上,你也得帮我一把。赵玉山无奈,只好找出一篇短文,反复修改了几遍,请了一桌客,好歹发表在县报上。拿到报样后,赵玉琴兴奋得几夜没睡着觉,不仅贴在床头的墙上当圣经念,还复印了几十份散发到左邻右舍,只差在广播喇叭里播放了。等到赵玉琴下一次去乡政府时,赵玉山已调到了县文联。
毕竟是老朋友了,赵玉山进门后笑脸相迎,先一一握手,然后寒暄着给他们满水。赵玉山知道他们彼此相识,以为人多力量大,是联合起来过来过来找他麻烦的,又一个个虎视眈眈的样子,这回是来者不善,就抢先解释说,刚才去宣传部有事,失迎了,请各位谅解。你们怎么……
周文采似乎看出了赵玉山的心思,便起身解释说,赵乡长,不对,老是改不过嘴来,现在应该喊赵主席了。我们过来找你,是无意中撞到了一块,可不是故意来找你的麻烦。就是约合着一块过来找你,也是为了进步为了工作,谁让你是文联主席,还是多年的老朋友呢。除了谈点别的事情,主要是过来看看你。以前找你是为了交个文友,彼此找点乐趣,如今你成了我们的直接领导,有事当然更应该过来找你。说实话吧,不论写字的唱戏的还是写文章的,已经爱好了半辈子,尽管不能当饭吃当衣穿,是不务正业,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找你的目的,就是让你帮忙,盼着你拉我们一把。
李二才和赵玉芹也附和着说,赵主席,现在你说了算了,是得拉我们一把。随后就各说各的理由,乱哄哄的,赵玉山听了半天也理不出一点头绪。又乱了一阵,赵玉山只好打住,说你们一个个地说,到底让我听谁的?
静了一会,周文采说,赵主席,那时多亏你的指点,我才没有误入歧途。去省城看了几次大展,我的眼前才豁然一亮,那叫什么舒体,简直是胡来!不仅浪费了几十年的时光,也给舒老先生丢人。自前年开始,我便从正楷练起,兼习二王行草,尽管没有名人指教,但我总觉受益匪浅,收获颇丰。周文采说着,便拿出一张书法样品让赵玉山看。赵玉山搭眼一瞧,与以前相比,果然走上了正路,夸奖了几句,就问周文采有什么要求。周文采说,其实也没过高的要求,只想让文联出个证明,推荐我加入全国书协。我联系好了,北京的一个朋友答应帮忙。毕竟写了一辈子字,加入全国书协是我的最终目标。说着,周文采又从挎包掏出一大摞证书,“呼啦”扔给了赵玉山。赵玉山打开看了一遍,天南海北各种名堂的都有,还有说不上什么地方举办的国际金奖,就笑着对周文采说,这些证书一点价值也没有,都是为了挣钱糊弄人的,是些打着文人旗号的超级骗子。周文采这才明白过来,说怪不得交上钱就发证书,这些证书总共花了五六千块钱呢。赵主席,你最有眼光,明白文艺界的内幕,你说该怎么办才好?赵玉山想了想说,加入全国书协要凭艺术成就,还要层层把关,不是想象得那么容易,得现实一点才行。这样吧,先加入县书协,一步一个脚印,然后去追求更高的目标。周文采问,如果县书协也不要我怎么办?赵玉山肯定地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县书协我说了算,何况你已经达到了县级水平。周文采猛地握住赵玉山的手,因为激动,就结巴着说,赵……赵主席,谁的话我都不听,就听你的。你也放心,我会用优异的成绩来报答你的关心和爱护。
赵玉山接着就问李二才有什么事,李二才说,叫花子养活儿,当然还是个要饭的。今天过来找你,不为别的,是向你作汇报演出。赵玉山说,这里是办公室,可不是俱乐部的演出舞台。李二才急得脸都红了,说赵主席啊,你怎么说话就打官腔?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在横河乡时你帮过我,现在不唱那些乱七八糟的烂戏了,学着改唱民歌。自觉进步不小,今天过来的目的是唱一首让你高兴高兴。没争得赵玉山同意,李二才就亮起了歌喉,唱的是一首自己编词并作曲的地方民歌,歌名叫《生活像花儿一样》。怕扰乱办公秩序,赵玉山开始挺担心的,可听着听着竟如了迷。尽管音质不怎么样,但歌词不错,挺跟形势的,与当前开展的精神文明创建活动最合拍了。赵玉山看过县里从北京请来的一位著名词作家创作的歌词,因没有结合县里的实际,而且还有矫揉造作的成分,相比之下水平也高不了多少。演出时如果将这首歌搬到舞台上,书记县长和姜部长听了一定叫好。想不到李二才进步这样快,真可谓一日不见当刮目相看。那个袁斌没有眼光,连这样的优秀人才都没挖掘出来,算什么音协主席?协会是文艺工作的基础,待活动告一段落后,一定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整顿,对不称职的协会主席不换思想就换人。李二才唱完之后,问赵玉山有什么感觉,赵玉山伸出大拇指,说绝妙极了,“五一”文艺演出时一定让他登台演出,并鼓励他精益求精,继续修改,争取获奖。李二才激动得要飞起来,喝口水润了下嗓子,要唱第二首歌。刚要开口,就被赵玉琴给打住了,说越说你胖你越喘,给你竖个梯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等我说完了你再唱。只见赵玉琴拉开提包,从里面拖出足够一尺厚的一捆稿子。赵玉山被吓了一跳,说你要干什么,我这里可没开编辑部。赵玉琴不喊赵主席了,而是直呼大哥,说大哥大哥,我知道你没开编辑部,可现在你是文联主席,论权力不大也不小,听说现在出书都是公家赞助,小妹求求你了,也帮我拉点赞助,好歹印出来就行。这是十几年的心血,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书名我都拟好了,就叫《脚印集》,还准备让你写序呢。赵玉山直来直去,说不好办,文联准备举办的几项活动,经费还没有着落呢。赵玉琴依然执著地说,你毕竟是文联主席,怎么说也有办法。见赵玉山为难,周文采和李二才便出来挡驾,说你怎么给赵主席出难题,钱可不是土坷垃。谁不知花钱出书是地摊子,有本事上《人民文学》,上《当代》,上《十月》啊!赵玉琴反驳道,又没让你们拿钱,你们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们有进步,别人就不变化了?别说上国家级大刊,说不定老娘哪一天要摘诺贝尔文学桂冠呢!见赵玉琴要掉眼泪,赵玉山忙接过话茬说,这样吧,过几天文联要编一本作品集,别人上一篇,看在老赵家的份上,给你上两篇。赵玉琴不为所动,说在报纸上已经发表过了,再发还是县级的,影响力太小。赵玉山说,怎么能说是县级的?用的是国家级书号,与《人民文学》也没有两样。你当随便上啊,到时要严格把关呢!赵玉琴立时由悲转喜,说还是你关心我,就按你说的办吧。见时间不早了,三人起身要走。赵玉山便伸手拦住说,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又是过来看我,今中午我请客。周文采看了李二才和赵玉琴一眼,说哪能让你破费,为了我们的成长进步,连心都掏出来了,得请你才对。赵玉山不好意思地说,这样说就见外了,其实都是为了繁荣县里的文艺事业。尽管赵玉山诚心挽留,可他们还是执意走了。
将三人送走,赵玉山还没坐稳,苗青便回来了。以前上班,苗情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即使在办公室里,也是一进门就趴在电脑前搞创作,除了偶尔与高长水扯几句家长里短,工作上的事从不关心。赵玉山对她的印象是邋遢、懒惰、蛮横,感觉不出一点女人味儿。像刚得到了名人指点,这回从外面进来,才一会儿功夫,就变成了另一个苗青。只见她面带微笑,脸上挂着一层淡淡的红晕,进门就给赵玉山满水,还拿抹布轻轻擦掉溅到桌上的水污,热情得简直让赵玉山坐不住了。
刚才叨叨得口干舌燥,赵玉山先喝了口水,又接过苗青手里的抹布,欠了欠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天天在一块上班,我又不是客人,千万不要客气。
苗青依然没有闲着,一边打扫地上的烟头,一边温情脉脉地对赵玉山说,赵主席,你虽然不是客人,但是我的领导。苗青打扫完烟头,忽然转过脸说,赵主席,不是奉承,虽然同是文联主席,可你跟原来的温主席不一个样儿,你最适合干文联主席了,如果早一点过来,文联也不会成为烂摊子。
赵玉山觉得苗青的话挺新鲜挺有趣的,是话中有话,就说温主席是乡党委书记出身,自己才是个乡长,而且还是个不称职的乡长,哪一方面也比不了温主席。怎么会不一样儿呢?即使不一样,也是让温主席比下去的。
苗青有些激动,沉了沉说,赵主席,你太谦虚了。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在这方面你与温主席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党委书记出身呢,连村支部书记都不如。满嘴脏话,张口骂人,中午喝了晚上喝,以搞活动为名拉了点赞助,也都让他给喝光了。回来后就耍酒风,有一次喝多了,还褪下裤子在办公室里小便,弄得满城风雨,连我们都跟着丢人。外界认为我们工作作风散漫,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来办公室受气啊!干孬干好反正一样,就破罐子破摔吧。你说,让我们如何配合他的工作?这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外行。每次开会,传达文件时,都将音乐念成“音热”,将摄影念成“聂影”,弄得外界议论纷纷,臭我们干文联的没文化。为了将艺术推向市场,竟组织部分画家去他的老家挨家挨户画灶王爷,为此,不仅高主席同他打了一仗,还差点成了严重的政治事件。有次开会,说现在各行各业都是大思路大发展大跨越,可有些作者还在写小说,为什么不写“大说”?出不来成果,主要原因就是没有解放思想,对标准的定位太低了。苗青说着说着笑了,赵玉山也跟着笑了起来。说到这里,苗青口无遮掩,什么也不在乎了,接着问赵玉山,都说乡镇干部是中午一只鸡,晚上一只羊,张口日他丈母娘,除了喝酒和骂人,什么都不会。你在乡镇干了几十年,又是乡长,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赵玉山忽然拉下脸说,那是对乡镇干部的污蔑。乡镇干部工作在最底层,直接与老百姓打交道,如果像大机关一样,凡事从头上来,什么事都干不成。工作方法是粗鲁了一点,但那是逼出来的。何况那只是个别人,不能一概俱全。就是温主席,也不能将人家说得一无是处,各有各的方法,还有个适应过程呢。我知道,温主席在乡镇干得很出色,都差点进了县级班子。他是没办法才干了文联主席的。如果说乡镇干部只会喝酒和骂人,那么城里人的饭碗子就是他们喝酒喝出来的,骂人骂出来的。他们受的委屈最多,工作最辛苦,可受到的待遇和评价最不公平。赵玉山直觉嗓子眼里一梗,竟说不出话来了。
见赵玉山不高兴,苗青便转过话题说,赵主席,你虽然是乡镇干部出身,但你就不是那样的人。
赵玉山就问,从哪里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苗青说,你的工作方法与他们不一样。刚才那三个人那么难对付,来文联也不只一次了,以前我们一见了就躲,可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说服了他们。说心里话吧,开始我把你和温主席放在了一个水平线上,已经失去了信心,通过刚才你们的谈话,才忽然看到了希望和前途。这几年出门抬不起头来,咱们再也不能被人瞧不起了。
赵玉山问,刚才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苗青说,其实我没走远,你们谈话的内容,我在门外全听到了。
这时,赵玉山就想,人都差不多样儿,皆有善良和积极的一面,当然包括苗青,就看如何发挥和感化了。
过了一会,苗青忽然对赵玉山说,赵主席,我看你是个好人,还是个热心人,能不能助人为乐,也帮我一把?
赵玉山不解地问,刚过来上班,人地两生,我能帮你什么?
苗青犹豫片刻说,听说你认识《河魂》刊物的郝主编,我有篇小说刚刚写完,想求你帮忙。只要能刊用了,请客送礼都行。说实话,以前我曾目空一切,总想着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可十几年了一篇像样的东西也没发表出来,那种样想法太不现实了。剜到篮子里的才是菜,啥事都得一步一个脚印从头来。托你的面子,能否与他打个招呼?
赵玉山沉默着,一时没有表态。他的确认识郝主编,而且彼此间的关系还不错。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根据宣传部的安排,郝主编随省里的几名作家去横河乡体验生活,带着某种动机,赵玉山有意给了何主编一些特殊关照。为了建立感情,郝主编回省城后,还去家里送过几次特产,并且给《河魂》拉过赞助。郝主编挺重感情,便答应在刊物上给赵玉山发篇分量比较重的稿子,只因手头没有像样的作品,才迟迟未送过去。苗青也太有心计了,竟挖起了自己的墙脚。刚才套近乎的目的,原来是为了让自己帮她发表作品!再狡猾的男人也斗不过女子,这话还真有道理呢。赵玉山怎么想都有上了苗青圈套的感觉。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心胸太狭窄了。文人最大的弱点就是相互嫉妒,生怕别人超过自己。何况自己还是文联主席,谁出了成绩都给文联脸上添彩。有失才有得,只有真心帮助别人,工作上才能得到丰厚的回报。想到这,赵玉山就对苗青说,用不着那一套,该办得我早就办了。只要稿子没问题,郝主编肯定会照顾的。赵玉山立说立行,随后就给郝主编打电话。郝主编应得挺痛快,说见到稿子后再说。只要质量没有问题,便给以照顾。就是为了支持赵主席的工作,他也得尽量刊用。
对方的声音挺高,说话的内容苗青全听到了。赵玉山放下话机时,发现苗青正用手帕擦眼睛,这才意识到真心换真情,苗青被感动得掉了眼泪,便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心想,是自己误解了苗青,原来也很有女人味儿。过了很久,苗青才动着情说,赵主席,等发表了作品,我一定好好感谢你。
赵玉山说,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如果成了名作,给文联增光添彩,我还得感谢你呢!见时机已经成熟,赵玉山一直埋在心底的那个无法猜透的谜再也包不住了,就试探着问,苗青,恕我冒昧,外面很早就议论纷纷,你与高主席真有那事?
苗青又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不以为然地说,我才不听呢,那都是谣言。说心里话,高主席那人的确不错,既有胸怀,又有事业心。以前尽管与温主席有矛盾,但不是他的责任。只要没特殊情况,他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的工作。至于那方面的情况,我从来都没想过。就是与你有事,也轮不到他的头上。
赵玉山摆了摆手,有点慌乱地说,咱们工作上互相帮助,生活上互相体贴,是正常的关系,我可没动过那样的邪念,也没有那样的福气,你说到哪里去了?
苗青说,我也没这样想,只是打个比方。就是有了想法,也得尽量藏在心里。 
赵玉山便认真地说,藏在心里也不行,最好没有这样的想法。
这时,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赵玉山看了下表,忽然烦躁起来,心想什么正事也没干着,一上午却白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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