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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Q的子孙（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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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 / 愚人
2007/8/20 17:25:37 发表| 已被阅读过 326 次| 评论2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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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Q 的 子 孙
A 家事之争
公元2000年农历正月十五，元宵佳节。这一天村里特别热闹。这一天又具有特别的意义。尽管冻透了的大地刚刚启封，农人们还没有做好如何运筹自己土地的打算，可外出去城里打工的青壮男女们却跃动了起来。他们过足了十多天的被窝瘾后，正整装待发，在分别与婆娘和男人享尽最后一夜缠绵与柔情之后，来日天不亮就要扛着铺盖卷儿，挥泪告别各自的家人，赶早各奔东西了。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但外出打工的人们大多赶不回来，这些年村上多数人家习惯上就将正月十五当小年来过。这一走，少说也得捱到收麦时才能重返家园。虽然没有过大年时那般轰轰烈烈，但因家家户户掺进了挥泪告别亲人的别样滋味，所以这一天就显得不同寻常，一如除夕之夜一样，人们依然以急切而难耐的心情期盼着落日那一时刻的到来。当夕阳蓦然坠入西山，一轮圆月从村东南方向双乳山乳槽间缓缓升起，并且露出那张丰盈靓丽又羞答答的笑脸时，村内便此起彼伏地爆出了鞭炮的炸响声。
夜风乍起，炊烟袅袅，村子上空便飘荡起元宵的浓浓的香味儿。全村上下皆沉浸在欢乐的海洋和节日的气氛之中。可就在此刻，我家不仅没有一点节日的热闹气氛，相反却发丧似地哭成了一团。刚开始我们弟兄三人只是跟着父亲伤心落泪，后来见父亲哭得真真切切悲痛欲绝，我们也只好随着父亲哭声的旋律撕开喉咙大声嚎啕起来。高亢的哭喊声吞没了四下爆竹的炸响声，感动得苍天落泪地动山摇，连天的那那轮圆月也撕块云朵遮住了自己美丽的脸庞。
原因简单而明了——我家的牛们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烂蹄子。牛们在上午时还欢蹦乱跳的，像妖魔鬼怪作祟，又像有人故意使坏，到了下午却不吃不喝，摇头晃脑，站立不稳，而且还伸着长长的脖颈“哞哞”地叫唤。因为是元宵佳节，这一天没有去山上放养，我们以为牛们误解为受到了冷落，故意向主人示威和抗议，所以开始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重视。可不长时间，牛们的眼珠子就血红血红的了，眼角里还滚动着泪水，呆痴的目光中散射着即将熄灭时的微弱的火焰，看似显然意识到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受求生欲望的驱使，在向它的主人释放求救的讯号。这时我们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与其说牛群是父亲从那头唯一的老黄牛开始，去几十里外的一家亲戚家里借种，经过他和老黄牛的默契配合，或者说在老黄牛的全力支持下，一代代繁衍而出，不如说是在我的皮鞭和木棍的调教下，历尽千辛万苦和风风雨雨，吮吸着双乳山峰充沛的奶汁，像山顶的古柏和石缝间的野草一样，在凄风苦雨中顺利而又艰难地成长起来的。所以除了父亲，对牛们的钟爱，所有的家庭成员中莫过于我了。因与牛们朝夕相伴息息相通，我早已模模糊糊熟悉了它们的语言，当再次听到牛们凄厉的呼唤时，我便从街上快步赶回家去，又迅速钻进了牛棚里。这时的牛棚里正弥漫着一股令人晕眩的从未闻到过的异常气味，牛们已经站立不稳了，像轰然倒塌的墙壁和下滑的山坡一样，全趴在了地上。蹲下身子细心观察时，其结果让我目瞪口呆大吃一惊。只见牛们的蹄子上渗出一洼洼脓血，指甲几近脱落，露出嶙嶙白骨，眼前的情景几乎让我昏厥在地。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摇晃着身子走出牛棚，向着正在准备燃放鞭炮的家人们大声呼喊起来：你们快点过来啊，牛们烂蹄子了！
听到我声嘶力竭的喊叫，全家人立即放下手里的火柴和鞭炮，立即围了上来。父亲蹲下身子看了一会，立时被吓呆了，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继而口齿不清地嘟囔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眨眼间就烂了蹄子呢？二哥眨巴着一双小眼睛，想说点什么，但比划了几下欲言又止。见父亲急得两眼冒火，要摘下帽子撞墙时，大哥才开口说话。大哥说你们还不知道呢，这种病叫口蹄疫，是通过各种途径从境外传染进来的，就像过去我们这儿在人间流传的麻风病一样，不仅传染性极强，而且还是一种绝症，直到现在也没有什么治疗的好法，感染后只有等死一条路。大哥在乡里工作，见多识广，我们都相信他的话千真万确。听大哥这么一说，父亲的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便挥了挥手果断地说，咱们马上杀牛！我们都猜出了父亲的意图，他的想法是杀牛卖肉，即使牛肉买不出价来，起码也能赚一张牛皮，将损失减少到最低限度。在死讯来临之前，也只有此法为上策了。按照父亲的授意，我便迅速到厨房去拿牛刀。这时大哥却伸手将我拦住，郑重其事地说，万万不可啊！你们不知道，此病是一种正在局部地区肆虐着的瘟疫，不仅在牲畜之间，如果放松警惕还可导致严重的人畜共染，后果不堪设想。上面早有明文规定，对染有口蹄疫的牲畜，随便宰杀者要追究责任严肃处理，弄不好还会坐牢的。我们听了后脸都吓成了一张黄纸。这时父亲便问，不让宰杀，又没法治愈，到底让怎么处理才好呢？大哥说，按照乡里的统一规定，对病牛一律进行焚烧和掩埋。如果自己不忍心下手，乡里可组织专门人员进村处理，不过户主要负责所雇人员的工钱。不仅蒙受巨大损失，其手段也太残忍了，听到这我们又在父亲的带领下扯开嗓门哭成了一团。然而又没有什么好法，我们只好照大哥说的办法自我处理病牛。
在鞭炮声刚刚息落，家家户户正吃着元宵，沉浸在节日的欢快之中时，我们家开始焚烧和掩埋病牛。因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行动也是在夜幕的掩护下，躲避着四邻八舍的眼睛悄悄进行的。行动既迅速又顺利，我们男女老少齐动手，到了半夜，二十多头病牛便全被它的主人活埋在了双乳山下的一片洼地里。望着眼前血腥而残忍的一幕，苍天在落泪，大地在悲伤，我们全家人也再一次失声痛哭起来。
掩埋完病牛，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但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我知道并且已经看出，全家人心里都塞着一个疑团，这个疑团便是为什么村上其他人家的牛们皆平安无事，大灾大难唯独降临到我家的头上，而且差点毁了整个牛群，断掉我的饭碗和生路。回家后我们依然淌着泪水，将就着吃掉凉透了的那锅元宵，便开始集思广益、分析原因和探究对策。因事关重大，开始时我们弟兄三人都不敢作声。父亲无所顾忌，便首先开口说话。父亲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苍天有眼，地公有耳，灾难突然降临我家，这是神灵惩罚老天报应。父亲接着口气严厉地逼问我们是否干过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如果真的有不轨行为，就快点儿如实招供，他要祈祷神灵饶恕我们的罪孽，现在是牲畜遭殃，弄不好还要伤人，到时哭都拿不出正调来了。从大哥开始，我们逐一向父亲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干过对不住列祖列宗的坏事和丑事，谁说谎就不是父母养的，就让自己的老婆孩子死绝了（唯有我尚未娶妻生子）。即使没干缺德事，可事态已经僵持到了如此地步，总得有个交待才行。大哥列举了以下几种原因，一是去山上放养时与外村的牛群接触时被传染上的；二是鸟类串飞带进来的病菌；三是家人吃了带病菌的牛肉，通过尿液、大便或残羹剩饭传染给了牛们。我们逐一进行回忆和分析，大哥列举的几种可能哪一样都立不住脚，因此便给以了否定。我假设的一种可能是，有人嫉妒我家人畜兴旺而故意投毒，因口蹄疫不是毒药所致，所以还是被否定了。我说完了之后，二哥接着发言。二哥不以为然地说，一切都是鸟理儿，咱家灾难临头，不怨天不忧地，主要原因就是没有得到先祖的恩宠和保佑。远的不提，就说除夕之夜吧，家家户户都在燃纸烧香，叩首祈祷，虔诚地供奉自家的前辈和先祖，可我们却只顾自己大吃大喝，如此数典忘祖不思恩德，能不受到列祖列宗的惩罚吗？父亲睁圆了眼睛凝眸望着二哥，我和大哥也拭目以待，期盼着二哥能说出一个让全家人接受的圆满结果。二哥接着说，树有根水有源，人有血脉，我们也得像村上的老刘家老李家老宋家老高家老陶家一样续写家谱，寻根溯源，传宗继祖，只有得到先祖的恩惠和保佑，老赵家才会永远兴旺发达长盛不衰。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是没有生命力的，一个家族如果忘掉了自己的列祖列宗，同样会摇摇欲坠轰然倒塌断子绝后。县里有县志镇上有镇志村里有村史，家家户户都有族谱，堂堂老赵家没有自己的家谱，会让人嗤笑让人戳脊梁骨让人瞧不起的。即使与我家发生的灾难没有丝毫的关联，也得抓紧做好这件事情。这不仅仅是眼前利益，而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万年大计。二哥话音落下后，父亲下意识地点头称是，我和大哥因没有自己的正确主张，也只好暂时默认了二哥的观点。可是在从何着手如何着手怎么定位的问题上，却一时没有主张。
我家在村上是单门独户。关于我家的来历和传说，是父亲在幼儿时隐隐约约从祖父那儿听来的。那时父亲还不太懂事，待多少知道一点世理时，祖父为躲避人间苦难，早到天堂享清福去了。父亲所了解和记忆的那点儿家事便构成了老赵家的全部历史。
大约60年前，父亲以及全部家产是由祖父祖母一挑一背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迁移过来的。关于我家的祖籍，父亲已说不出是什么地方了，只含混不清地记得可能在江南某县某乡的某个小镇，但肯定那地方是个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土质肥沃人气旺盛的鱼米之乡。父亲的依据是，都这么多年了，直到现在他依然喜好汤菜泡米饭，而不习惯北方的大鱼大肉和白面馒头。父亲挖空心思，静心回忆，所追寻到的唯一线索便是，那个小镇上多数人家皆属赵氏家族，而且还有个被乡人尊称为赵太爷的什么族长、绅士或恶霸地主之类的头面人物。此人勾结官府，仗势欺邻，心狠手辣，无恶不作，是我们家的死敌和仇人。祖父被逼得无路可走，携家带口背井离乡，好像就与这个赵太爷有直接的关系。除此之外，父亲再也说不出一二三来了。可仅凭这点线索，无论如何也没法编写家谱，续写就更无从谈起了。我们正苦于无奈时，二哥却灵感突发，居高临下眉飞色舞地对我和大哥说，大活人怎能被尿憋死？亏了你俩还是有文化的人，上学时没读过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吗？文章中的内容情节和地点人物正好和咱家的情况相吻合，鲁迅先生所描述的江南某水乡某小镇就是老赵家的祖籍之地，依次类推，文章中的主人公阿Q大人当然就是咱们的先祖——曾祖父了。二哥语惊四座，我们一下子都被唬得目瞪口呆了。在我们兄弟三人中，大哥是名副其实的正牌大学生，现在还是镇上的文化站长，学问最深地位最高，算得上学富五车知识渊博；那时因学习上不用功，我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毕竟混了个高中文凭，在我们这个天高皇帝远的穷山村里也算是高学历了；二哥手拙脑笨，都读过四、五年书了还数不出自家的屋顶上到底有多少根檩条来，又长相丑陋，不讨父母喜欢，小学还没毕业就被父亲生生断了学路。此时此刻，二哥却能想出这样和歪歪点子，就算是空穴来风随意杜撰，也足以让我们大失脸面羞愧难当。望着二哥得意忘形和目空一切的傲慢样儿，我和大哥简直一下变成了不识字的文盲和屁事不懂得呆子。
这当儿，我们面面相觑焦躁不安。我自知学问浅薄，便期待着大哥出面反驳。大哥的前额上也急得冒出了汗珠儿，过了很长时间才慢吞吞地说，当然读过《阿Q正传》了。不仅熟读过若干遍，研究专门造诣精深，而且还是省里鲁迅学术研究会的骨干会员呢。只见大哥抖了下精神，用训斥的口气对二哥说，此事非同寻常，事关老赵家的声誉和名望，怎能随意杜撰和胡编乱造？那是小说不是史志，人物地点情节都是鲁迅先生虚构出来的，怎能随意与我家对号入座？即便祖籍没有问题，也不能将阿Q当作我们的先祖。其一，阿Q是个无业游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在小镇上声名狼藉；其二，弄虚作假，言过其实，欺软怕硬，与老赵家应有的美德格格不入；其三，迷恋美色，欺凌弱女，流氓成性，是小镇上千夫所指的败类；其四，阿Q是穷光蛋，是没有成家立业的光棍汉儿，早已断子绝孙，压根就没有传宗接代之说。生拉硬套将阿Q当作我们的曾祖父，简直是有辱先祖败坏门风，更是张冠李戴牵强附会风马牛不相及。
大哥说完之后，我和父亲皆投以赞许的微笑。大哥毕竟是有学问的人，只有大哥能够摆平二哥的邪说与谬误。见二哥低头不语，我们知道他已经理屈词穷了，便幸灾乐祸起来。岂知二哥沉默了一会又重新振作起来。二哥眯起一双老鼠似的小眼睛，环视了一圈儿，咧嘴笑了笑，依然不紧不慢地说，大哥此言差矣。阿Q视财富为粪土，不贪不占，不抢不夺，凭劳动维系个人生计，饿了吃五谷杂粮，困了睡破屋土庙，与世不争，精神超脱，更不骚扰乡里，而且还去县城闯荡过大世界，只是财运不济事业无成而已，怎能说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好吃懒做？阿Q从来没说过谎话，有时就是自我吹嘘，也是实事求是直抒己见，压根就没有过分夸张和炫耀的成分。直抒己见，有啥说啥，在某种程度上应算作一种美德，难能可贵。言过其实欺软怕硬那是对他栽赃陷害。赵太爷是小镇上的地头蛇，欺凌乡邻，为虎作伥，无人敢惹，唯阿Q不信鬼不信邪，敢于跟他作对，难道这种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精神不值得称颂和赞扬吗？要说迷恋美色欺凌弱女流氓成性，更是无稽之谈了。不就跟吴嫂说了句悄悄话，摸了下尼姑的光头吗？就是真的睡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母狗不掉腚，公狗还不上身呢，何况不一定真的是阿Q调戏了吴嫂和尼姑，而是对方主动引诱的阿Q，被人发觉之后，因面子上过不去而倒打一耙，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圣人爷都说过，天下小人唯女子也，为什么不说男人是小人呢？就是那个人摸狗样的赵太爷又怎么样呢，不是照样养着三妻六妾，并且常常背着族人去干偷鸡摸狗的坏事吗？尽管鲁迅先生没在文章中提及此事，但估计一下也差不离儿。为什么只许管家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可见这个鲁迅先生偏见也太深了，更存在着攀附权贵、蔑视穷人的严重的资产阶级思想。还著名作家呢，还最有硬骨头精神呢，还什么什么旗帜呢，其实狗屁都不是！全都是被那些别有用心的文人墨客伪装和吹捧起来的。关于阿Q有没有传宗接代的事，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因为鲁迅先生对他笔下的主人公有成见，所以就故意让他断子绝后。再说了，由于文章篇幅所限，作者怎么也不会做到面面俱到不出现一点纰漏。不管怎么说，文章中的阿Q没有成家立业，不等于真实的阿Q没有娶妻生子；家里没有妻子儿女，不等于外面没有妻子儿女；没有合法的家室，不等于没有外遇；没有合法或不合法的妻子，不等于没有儿女。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假设是从荒郊野坡捡到的弃子，或从族人那里过继过来的儿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一口咬定阿Q没有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
我们这回真得哑口无言了。特别是大哥，不仅让二哥说得面红耳赤，他的那肚子学问在二哥面前更是显得苍白无力。我们口服心不服，依然试图作最后的垂死挣扎。我们一致的观点是，阿Q就算是我们的曾祖父，也不能轻易认可，如果将其写入家谱，我们岂不成了一群贼子狐孙，老赵家那可真的永无抬头之日了。按那些年阶级斗争的观点定位，阿Q即使蹲不了大牢，起码也是“黑五类”中的坏分子，是无产阶级专政对象。尽管二哥将他说得天花乱坠，可作为载入史册的顶级反面人物，就是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也没人敢于给他平反昭雪了。想不到二哥依然高屋建瓴，不置可否地说，你们也太鼠目寸光了，一点儿政治头脑都没有。怎么成了反面人物呢，阿Q是历史名人，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形的历史文化资源，仅他老人家创造的闻名遐迩的精神胜利法，就足以让我们老赵家享用百年千年万年的。老赵家这回真的有希望了！
我们被二哥彻底折服了。于是我们便按照二哥的观点和思路重修赵氏家谱。
B 赵长江
我大哥赵长江虽然是镇上的文化站站长，具有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阅历，但一言一行却不像文化人。大哥自幼聪明过人，以此深得父母宠爱。不知娇生惯养的还是什么原因，大哥一开始就不服管教，所以父母就不怎么管教了。大哥从上学那天起，父母就基本上撒手不管，但大哥并没有荒废学业。也是因为聪明过人，大哥在学习上尽管不怎么用功，可还是凭超常的记忆力和事半功倍的学习方法一鸣惊人，考上了省城一所知名度最高的学府，也是村上几十年间出落得唯一的一名正牌大学生。
大哥上大学时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据说因受了名师指教，在校期间就能写一手妙笔横生的好文章了，是同期学生中的佼佼者。然而大哥在他的同学中却孤家寡人。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大哥太孤傲固执自负自大了。好在大哥的一位老师，也就是曾倾心指教过他的那位导师，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和评价，依然故我地器重大哥，而且将大哥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倍加关心和爱护。导师的想法是，人总是要有点性格、棱角和缺点的，没有性格、棱角和缺点，再聪明和完美的人也是豆腐块作雕刻，永远成不了大器。因为导师相信大哥迟早事业有成，所以便全身心地将自己的一片心血倾注在了大哥的身上。不仅在学术和知识上，而且还力排众议，将自己独生女儿的终身许给了大哥。也就是说，教授将自己的知识、遗产，还有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心肝宝贝儿，一点不留地全都交给了大哥，想来对大哥是多么大的期望啊！可是大哥终究让导师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一次是在一个温馨的周末，大哥受邀在导师家里温习功课。导师的爱女本来就风情万种温柔无比，而且对大哥倾心至极，又很长时间没与大哥见面了，因此火一样的激情便油然而生。在作出各种暗示动作，大哥仍然专心学习麻木不仁的情况下，对方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情与躁动，趁导师和师母不在身边之机，猛一下抱住了大哥，并且在大哥的脖颈处狠狠亲吻了一口。像受到猛狮袭击一样，大哥“嗷”地叫了一下，随后站起身来，冷冰冰地说了声请自重一点，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脖颈，便继续温习他的功课，将导师的爱女羞辱得面红耳赤泪花闪闪无地自容。到了中午，为招待自己的准女婿，去街上买菜的导师和师母也是因为心情澎湃，忘了随身买饭。导师的爱女好吃一种乡下的油酥烧饼，便示意让大哥到楼下去买。大哥这回明白了什么意思，可仍坐在那儿无动于衷。无动于衷也无所谓，但他再一次伤了对方的心。大哥依然居高临下地说，欲所为己先行，火烧铺就在楼下，抬腿之劳，你不能去买吗?结果弄得导师和师母也下不了台。这些都是生活细节问题，一个将来能成就大事业的人是不会拘泥于生活细节之中的，相反那才是真正的没出息呢，从长远战略角度出发，导师还是说服了对大哥产生反感的妻子和爱女，并原谅了大哥。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第二次是因为一次争论。导师是研究现代文学的，在他亲自组织的一次以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中主人公阿Q的精神胜利法为主要议题的学术讨论会上，因为与会者皆是学生骨干，所以导师自然作主题发言。导师演讲的核心内容和主要观点是，尽管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是特定历史阶段的必然产物，集中显现了特定历史阶段中沉淀在我们这个伟大民族身上的颓废、消极、失望、沉沦和不求进取的阴暗一面，但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即消极的一面和积极的一面。精神胜利法本身就包含着深刻的哲理，还有体现着儒家学说的不朽内涵，不仅历代王朝，就是当今，为了建立公正稳定和谐的美满社会，也在积极尊崇合理运用儒家学说，并将儒家学说的精髓部分渗透和融入社会各个领域，所以说阿Q先生创造的精神胜利法从某种意义上说已成为一种体现时代精神的不可或缺的历史文化遗产。同学们接着争先恐后地发言，不必赘述，发言内容当然与导师一脉相承大同小异。唯有大哥的观点与导师大相径庭，甚至将导师批驳得一无是处体无完肤。大哥说，什么这学说那学说这精神那精神啊，简直是奴才哲学流氓行为下贱意识哈巴狗精神，将这样的历史垃圾与儒家学说相提并论，不啻于对孔老夫子的莫大侮辱，作为学术精英和理论引领人物，更是不负责任的，与实用主义和卑躬屈膝的御用文人相比还有什么区别，甚至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大哥的矛头显然是针对导师的，不仅让导师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来，同学们也为此大吃一惊。莫说导师观点是否正确，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与自己的恩师和准岳父对着干，本身就是昧了良心和不道德的，大哥立时遭到了同学们的群起而攻之。然而导师却不以为然。导师开始挺狼狈的，但转念一想，小小年纪就敢于在这样的场合直抒己见，而且面对的还是自己这样的理论权威，想来可恨，实属可敬，尽管挑战和毁坏了自己的尊严。导师在极端羞辱中再次原谅了大哥。第三次是攸关大哥的个人前途。不长时间大哥就要毕业了。导师的意思是让大哥继续深造，也就是“读研”。尽管大哥满腹经纶，是学校的高材生，但放到社会上就不值一提了，所以只有继续深造将来才有前途。大哥也有这样的想法。但在如何操作的问题上，大哥又和导师发生了严重分歧。导师的想法是，基础再牢功底再深，关键时刻也没有不失误的，于是导师也对大哥能否顺利通过考试这一关而愁眉苦脸。关键是论文答辩。导师最后还是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也是一生中做出的第一件有违自己的良心和人格的事。导师通过关系搞到了试题，并亲自写好了论文答辩，让大哥记熟背牢，考试是原原本本地写好，即使得不了高分，过考试关还是没有大问题的。大哥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说为什么呢？岂不是助长不正之风？那样在心里要腌臜一辈子的，就是考上了又有什么意义？只有凭自己的本事吃饭，那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又将导师窝了个脖儿粗。导师没有办法，便羞愧难当地说，一切都是我的过错，老师等学生的好消息呢！结果是不听老师言，吃亏在眼前，大哥终于名落孙山。发现大哥已不可救药，这回导师无论如何也不原谅大哥了，不仅撒手不管，还含着泪水一口辞掉了大哥这个未来的上门女婿，很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悲壮意味。被导师驱逐出门不久，大哥就毕业离校了。
大哥从大学毕业后，又遇到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遇。大哥在校时因经常写稿投稿，认识了省城某权威性刊物的一位权威性编辑，该编辑极欣赏大哥的文笔和才气，知道大哥快要毕业了，便打电话让大哥去编辑部谈话。该编辑的意思是，编辑部眼下缺人，特别是有学历有文采懂专业和敬岗爱业的年轻编辑人员，大哥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他打算将大哥推荐到总编那里去。在这之前，他已经主动给主编和社长提及过此事，领导只是没有表态而已。大哥说行啊，什么时间报到？对方笑笑说，你也太学生气了，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谈上报道的问题？大哥又问该怎么办才好，对方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问题再简单了不过了，连三岁的小孩都懂得，给主编社长送礼啊！大哥一听立时就不耐烦了，说送什么礼呀，低三下四的有失人格，如果贵处真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话，就抓紧给我办手续，何必拐弯摸角的刁难人？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才不点头哈腰寄人篱下呢！对方被大哥弄得哭笑不得，说你这个人原来是二级神经病啊，简直是拿着好心当了驴肝肺。对不起，拜拜把！天上掉馅饼，却被大哥一脚踩在了地上。大哥又丧失了一次决定人生命运的良好机遇。
在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大哥只好屈尊回了县城，被安排在县文化馆工作。文化馆归属于县文化局。进文化馆之前，县文化局曾委托文化馆长去学校了解过情况，当时都放假了，正好遇到一位大哥曾得罪过的又正在学校人事处值班的孬种。馆长问大哥这个学生怎么样，孬种说不怎么样。馆长问怎么个不怎么样法，孬种说还用问吗，这个学生固执痼癖孤单孤傲孤家寡人，说到底，便是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大哥这回却撞了见好人，因为馆长也吃尽了那方面的苦头。文化馆是汇集多方面专业人才的杂货铺，现有的十多名工作人员大多是馆长亲手挑选的，以往掌握的用人原则是服从领导老实忠厚勤奋工作乐于奉献，人倒是很听话，可事与愿违，在业务上却没有一个能撑起门面的，全是些吃才庸才多才，培养了一批和事老豆腐块窝囊废，在县里组织的文艺活动中，不仅拿不出像样的节目，哪一回都要出事和丢丑，为此不知挨了文化局长多少次批评了。接受以往的教训，馆长改变观念，决心选拔几名敢说敢当敢作敢为的奇才怪才高才来充实文化馆的力量，彻底改变单位不死不活的落后现状。孬种的本意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报复一下大哥，但结果是歪打正着，正好符合馆长的心意。馆长当场拍板定案，说这个学生我要了，要定了，谁不放人我就跟他拼命。孬种被弄得哭笑不得，只好眼睁睁让馆长取走档案。
进县文化馆最初的几年里，尽管馆长需要的是那种能踢能咬的人才，大哥不知是没遇到机会还是自我约束接受教训的缘故，反正没有出现大的问题，干得还算四平八稳，不仅破格当了副馆长，还成家立业，娶了一位温柔贤惠美丽大方的妻子——我现在的大嫂温红梅。岂知好景不长，也就是被提拔为副馆长后的不长时间，大哥便突然出事了。原因很简单，在文化局组织的一次文化下乡活动中，许多老乡反映乡里不顾上面的三令五申，变着名堂乱集资乱摊派，极大地增加了农民的经济负担，还关注“三农”，不断增加农民收入呢，简直是雪上添霜，挖老百姓的墙脚！老乡们知道大哥不是多大的领导，不过诉一下心里的苦衷而已，可大哥却动了感情，返回的当天晚上，就打通宵写了一篇题为《名目繁多的乱集资乱摊派应该休矣》的杂文，其观点之鲜明，论述之精辟，讽刺之尖刻，感情之浓厚，可以与鲁迅先生的文章相媲美。定稿之后，被一位同事发觉了，同事建议大哥采用化名，万一出了事也没出查找，可大哥还是坚持署真名寄给了北京的一家大报。不知看中了大哥的文采还是正需要这方面的稿子，反正很快就被采用了。还有更出人所料的，那便是稿子被采用的第二天，该报记者便跟踪采访，来到了本县。并且以调查报告的形式在该报大面积刊出，在社会上引起了重大反响，将县里弄得好不狼狈。有真实姓名作证，大哥当然逃脱不了“罪责”。记者离开不久，县里就责成文化局让大哥作深刻检查。大哥却一点没有委曲求全的意思。始终器重于大哥的馆长便奉劝大哥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管是理是非，低低头就过去了，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还是个人前途要紧。大哥却生硬地说，我替农民兄弟说话，错在哪里啊？要说检查的话，他们应该向农民兄弟赔礼道歉。馆长只好知趣地退却。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县里怕处理过了火，大哥继续往上面捅漏子，就来了个明升暗降，发配到镇上干文化站长去了。
大哥受了几年委屈，终于有了抬头之日。我家重修家谱之后，消息很快传到了镇上，为此全镇上下群情激奋欢呼雀跃。现在上上下下的都在采取各种措施全力以赴引进引办和招商引资，而吸引外资的主要手段，除了地域优势和政策优惠之外，再就是名人效应了。我们这儿是穷山恶水，没什么文章可作，镇上听说那个早已家喻户晓的阿Q先生是我家的先祖，阿Q算得上世界级名人，大哥又在镇上工作，便试图移花接木，为阿Q修建一处坟冢和纪念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漏，为了充分利用这一重要的历史文化资源，并且调动大哥的工作积极性，正议论着给大哥加官进爵。可大哥死活不同意，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岂不是颠倒历史愚弄百姓欺上瞒下弄虚作假吗？但这件事攸关全镇发展大局，也是造福全镇人民群众的百年大计，镇上已经作出正式决定，已由不得大哥了。
C 赵长海
不知造化还是什么原因，二哥赵长海天生铸就了逆来顺受的特殊秉性。我们兄弟三人虽然血脉相通同出一母，但性情和相貌却相距千里。大哥聪明而刚毅，二哥愚笨而丑陋，我帅气却无能。尽管都是他们的血肉，可爱憎分明的父母在对待儿子的问题上，压根就没有平等对待。最受父母宠爱的是大哥，我次之，二哥就另当别论了。
到我刚懂事的时候，大哥和二哥都在上学。稍稍董事的我，也许因为兄弟多的缘故，或者为了得到一份特别的关爱，那时我就有心留意父母对我们兄弟中的某一个怎么样怎么样了。我是老生儿子，身上存在的毛病再多，在父母那里自然也没多大的问题。因父母从骨子里热爱大哥，所以如果有问题的话，必然出在二哥的身上。二哥不讨父母的喜欢，据我观察和所知，脑笨手拙是次要的，主要原因是他的长相太难看了。二个算得上丑陋无比，形同怪兽。看看吧，二哥到底像个什么样儿：脖子以上，尖头顶，黄头发，凸脑门，小眼睛，狗头猴腮；脖子以下，斜肩膀，弓子腰，薄屁股，蟑螂身，弯腿鸭脚。孩童时，父亲高兴时在我和大哥身上找不出话题，便拿二哥开涮。那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直到现在喝酒聊天拉呱儿时，作为拿手节目，我还经常当笑话讲给朋友们听，每一次都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开支，有的还用笔记本记下来，嚷着有机会时一定讲给别人听听，也要让他们笑歪了嘴角笑掉了大牙。不过在我讲故事时，已将内容强加给了别人，如果说是发生在父亲和二哥身上的，岂不成了往自己的头上扣屎盆子？事情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冬日的雪后，父亲闲得无聊，便提上土枪，领着我家的那只猎狗去山打猎。那天父亲很有运气，不长时间便提回两只胖胖的野兔。酒足饭饱之后，父亲兴奋得手舞足蹈满嘴胡话。这时母亲在炉子旁边纳鞋底儿，大哥在桌前复习功课，我在地上玩琉璃球，猎狗在门后嘴嚼扔在地上的兔子骨头。二哥最殷勤了，打扫完了地上的垃圾之后，便提着水壶给父亲满水，满好了茶水接着递烟点火。父亲先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黄牙，形同电影中在鬼子面前点头哈腰的翻译官。笑了一会，父亲的脸色忽然又阴沉下来。我们意识到要出事了，便停下各自手里的活计，瞪起眼睛直起腰杆，看酒后的父亲要耍什么样的鬼把戏。这时只见父亲伸手抓住二哥散乱疏稀的长发，左摇了右摇，又往上一提，逗着乐儿说，莫非是孙猴子猪八戒下凡，或得罪了哪路神仙，才托生了你这个杂种和怪物。二哥不仅不反抗，而且还嘿嘿笑着说，杂种也好，怪物也罢，反正都是你的种。父亲被二哥噎得张嘴结舌，良久后才吭哧着说，你说什么，我才没有你这样的孬种呢！二哥说，那么我就是公狗的种叫驴的种野汉子的种王八蛋的种，不管谁的种，与你没有丝毫的关系。父亲理屈词穷，沉吟了半天后又说，老子操心劳神的，早知会出息成你这样不成器的怪东西，刚从你娘肚子里养活出来时，还不如喂了野狗和埋到墙后粪地呢！二哥又嘿嘿一笑，反问道，你为了我啊？父亲说，天地之子，父母之肉，不为你为了谁啊？二哥作了一个鬼脸，依然嘿嘿笑着说，你是装糊涂呢，为了谁你还不知道吗？你是为了你自己舒服，为了图一时的快活。我们都乐得哈哈大笑起来。父亲恼羞成怒，一脚将二哥踹倒在地，又摸起身边的一根木棍，朝二哥的屁股狠狠砸了下去。二哥不仅不哭不闹，反而乐滋滋地说，我的屁股被虫子咬了，痒得难受，感谢老爹为我挠痒痒了。父亲被二哥逗得哭笑不得，只好无趣地罢手休战。二哥在家里挨打受骂就像吃饭困觉一样经常，可二哥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不仅没有受到虐待的感觉，还发自内心地说这是件好事，是父母恨铁不成钢，是打谁拉巴谁，就像不经风霜雨雪永远长不成大树一样，小时候不挨父母打骂和惩罚，怎会茁壮地成长起来？由于二哥将挨打受骂当成了家常便饭，后来父亲都懒得对他动手动脚了。
尽管二哥不讨父母喜欢，在家里是最不受欢迎的人，可二哥所起的重要作用，特别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是任何人任何力量都无法替代的。每每遇见险情，在剑拔弩张之时，也是我们无能为力之时，都让二哥给一一化解了，或者说转危为安逢凶化吉。这样的险情仅我亲身经历过的就数不清到底有多少回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天气炎热的暑假期间里。正是农忙时节，父母天天下地干活，忙得不亦乐乎。那些日子，父母没有精力顾家，猪们羊们牛们狗们兔们的各类畜生便交给我们兄弟三人具体操办。粮食要充饥糊口，所以青草便成了畜生们主食的来源。因家家户户的孩子都抢着割青草，天气又干旱少雨，所以村子周围的地头堰边山梁沟壑很快就被蚕食得空空如也了，我们只好挎着镰刀背上竹篓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资源。那天我们去的地方是双乳山那边一座小山坡上的一块荒凉之地。见到这片无人涉足的绿茵茵的草地和青藤，我们简直喜出望外忘乎所以。我们放下竹篓，掏出镰刀，在大哥的一声号令下，开始割草杀藤。嚓擦嚓，嚓嚓嚓，伴随着头顶不时掠过的飞鸟和脚下忽而窜过的走兽，在玩耍和享乐之中，我们的竹楼也很快装得满满的了。要是听我的话，快快地离开，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偏偏大哥在这时发现了几颗野甜瓜，甜瓜熟透了，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浓香味儿，我们好久没吃到甜瓜了，就每人摘了一个没命地啃了起来。啃了一个又一个，在过足了甜瓜瘾的同时，我们也被人包围了起来。包围我们的是一伙年龄与我们相当的野小子，在人数上也是我们的好几倍。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镰刀，气势汹汹，步步进逼。大哥问他们要干什么，其中的一个说，干什么你们还不知道？这儿是我们的地盘，你们简直吃了老虎心豹子胆，敢从阎王爷嘴里抢食吃？大哥说这片青草在两村的交界处，说谁家的就是谁家的，兴你们就不兴我们？对方强词夺理，说那当然了，就是这个理儿。大哥问他们要怎么着，对方说把篓里的草留下来。大哥问要是不留呢，对方态度更生硬了，说那就喊我们一声亲爹。大哥说要是不喊呢，对方威胁说，那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还将尸首扔进山沟里喂野狼。只听大哥骂了一声日你奶奶的，随后便示意我和二哥做好出击的准备。对方人多势众，也嗷嗷叫着冲上来。大哥被吓傻了眼，我也被吓得抱着脑袋蹲在了地方。唯有二哥沉着应对。但他没有拼命，而是扔下镰刀，一边作揖，接连向对方喊了三声亲爹。对方哈哈大笑了一阵，叫了几声亲儿子，随后便作鸟兽散。危机化解了，可大哥却狠狠踢了二哥一脚，并且骂二哥是内奸和叛徒，是软骨头，给老赵家丢人。二哥哭丧着脸说，叫他亲爹就成了亲爹？咱才是他们的亲爹呢！大哥仍气得咬牙切齿。但我却觉得二哥的话有一定道理，不然我们不早成了刀下鬼，让老赵家断子绝孙了？还有一次，父亲醉酒回家，见邻居家的恶狗截路，便动了肝火，出其不意地用砖块砸死了那只老狗。平时两家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着，此时便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了。我家是单门独户，邻居是大族大户，这回算小鬼闯了阎王殿，还不知该怎么挨对方的收拾呢。正是农闲时节，看热闹的人千人空巷。父亲开始时迷迷糊糊的，没怎么当回事，见那只老狗死仰八叉躺在街上后，便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先是出了一身冷汗，继而头脑也清醒了许多。邻居家的人一个个虎视眈眈，磨拳擦掌，再加上众多的族内人士，迅速将我家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看来非灭门抄族不可了。父亲见情势不好，就问对方要他怎么着。对方说，还用问吗，你自己说吧。父亲就说赔偿，要多少钱，他认了。对方盛气凌人，说谁要你的臭钱啊？父亲问不要钱要什么？对方说就要他们的老狗，原来那只活蹦乱跳的狗。父亲说狗已经死了，他没有法术让它复活。对方说，那么就让你的老命来偿还。父亲一点都不示弱，毫不犹豫地说，棍打斧劈刀砍石砸还是绳子吊，任何方式都行，随你们的便了，快点动手吧。就在这时，只见二哥拨开拥挤的人群钻了进去，将父亲挡在自己的身后，对着邻居家的人说，就让我来代替你们家原来的那只老狗吧。我会看门我会咬人我会撵兔子我会让你们全家人高兴，如果不要我了，就将我煮了当狗肉吃。二哥说完，随后便四肢着地，学着邻居家老狗的声音“哐哐”地叫唤起来，要多像有多像。看热闹的受了感动，邻居家的人也软了下来，终于在无言中鸣鼓收兵。说救了父亲的命有点儿夸张，但二哥毕竟为我家化解了一场突来的大祸。还有一次也挺耐人寻味的。不仅耐人寻味，想来还惊险得令人后怕，终生难忘。那是一个青黄不接的春天。青黄不接的春天里，父母要为全家人的生计问题呕心沥血。实在没有办法了，父母只好在鸡腚眼里动心机。那些日子，鸡蛋舍不得吃了，因为父母要将鸡蛋调换成油盐酱醋柴。油盐酱醋柴是生活必需，相比之下其它都得降于次要的位置。那一天，我和二哥跟着母亲去山那边的一个小市上卖鸡蛋。因家家户户有相似之处，所以那一天村上有很多人一路同往。母亲挎着鸡蛋篮子走在最前，我拉着母亲的衣襟寸步不离，二哥紧随其后，二哥的后面便是一路摇头摆尾的猎狗。不知娇惯还是天生的没出息，直到那时母亲还没有给我断奶。走到半路时，我的奶瘾又上来了，母亲知道犟不过我，只好蹲下身来，任我欺凌她的两只松弛而干瘪的可怜兮兮的奶子。我用力吮吸着，母亲全身抽搐着，母亲的血都快让我吸干了，我却全然不顾一点不知。我甚至幸灾乐祸。不知怎么弄得，反正母亲身边的鸡蛋篮子让我一脚蹬翻在地，“噗嚓”一声脆响，鸡蛋几乎全都被摔碎了。见此情景，母亲用力将我推到身边，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同往的人劝了母亲一会，知道劝也没用了，便抛下我们继续赶路。我害怕了，也抱着母亲的腿哭了起来。二哥却不动声色。不仅不动声色，反而不以为然地对母亲说，你们哭什么呀，不就是一篮子破鸡蛋吗？鸡蛋虽然摔碎了，但不一定是坏事呢。母亲擦了把泪，说鸡蛋都摔碎了，不是坏事还是好事啊？二哥说，破财免灾，也许真的变成了好事。正说着，只听“呼隆”一声巨响，前面不远处的路基上山崩地裂烟雾弥漫，半面山坡眼看着滑了下来。不知到底死了多少人，出事的那些日子，反正我们那条街上几乎家家修坟出丧。二哥一言千金，这回又让二哥给说准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二哥并没有因此改变父母对她的冷漠与歧视。
二哥在父母的眼里尽管称不起天平来，但毕竟是他们的亲骨肉，有同样的责任和义务让二哥像大哥和我一样成为老赵家的得意门生，起码也得让他像平常人家一样自立于世。二哥被父亲强行辍学之后，一直在家里无怨无悔地当牛做马。在我们这个只有五口之家的小天地里，很像一个等级分明的奴隶社会，劳作就餐待遇和享受等，是有着不成文的严格区别的。父亲蛮横专制，说一不二，其地位之优劣自不必说。母亲是贤妻良母型的，当然要承担起父亲撒手不管或该尽不尽的那些义务。大哥高傲自大，游手好闲，是我们兄弟中的贵族和老爷；我是老生儿子，自然无人攀比；到了二哥，除了当牛做马，像经过棍棒下残酷训练出来的家驴一样，除了为家人拉车拉磨还有什么选择和出路？与二哥稍有相通又多少有点感情的我出于关心和怜悯，曾劝说二哥长点心眼儿，悠着一点儿。二哥却不当回事儿，咧嘴笑笑说，天地父母给了血肉之躯，就是让自己为他们当牛做马的，不然还不如早一点到天堂享清福去呢。人活世间，天地造化，其实与牲畜没有两样，只不过牲畜超脱于世，人间大灾大难罢了。吃亏是福，不在这头在那头，老天早晚会有报应。对我来说简直是梦话，从此再也不过问二哥的事了。但时光却不停地往前流淌。大哥成家立业之后，出于责任义务和骨肉之间的恻隐之心，父母便动用所有的亲朋好友给二哥张罗亲事。介绍的第一个嫌贫爱富，媒人一登门，对方便竖起了免谈牌。消息反馈回来，父母感觉受了污辱，精神一时郁郁不振。二哥劝父母说，人家是一片好心，在激励咱家快点儿脱贫致富，是一件好事儿，忠言逆耳，万金难买，得感谢人家才对呢。父母一听在理，遂转悲为喜。第二个倒见面了，但对方嫌弃二哥相貌丑陋，当场告吹。知道缘由后，父母依然愁眉不展。二哥再次进言说，这也是一件好事。假若对方勉强同意，婚后必然生变，到时损失就更大了，后悔莫及。晚散不如早散，早散不如不成。就是不成也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起码有登门提媒的了。村上还有很多不如咱的呢，如瞎五子聋三子高瘸子没耳朵胡六子豁鼻子张老七等等，不是人见人躲，打了一辈子光棍子吗？相比之下，我比他们强多了，还早着呢。于是父母便眉展颜开了。还有一个，开始没说不同意，来到家里后实落得很，吃喝不说，还拿了彩礼。但不长时间就变了卦，还给二哥栽赃，说二哥是个大流氓，经常动手动脚调戏她。目的很明显，当然是为了克扣彩礼。尽管责任在对方，但为了自身的名声，我们只好吃哑巴亏，咽下这口恶气。父母更想不开了，好些时日不吃也不喝。二哥又对父母说，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受损失的不是咱，而是他们。他们吃了喝了要了拿了，其实并没沾着多少光。昧着良心拿了人家的好处，心里就不踏实，就睡不好觉，睡不好觉就做恶梦，压力大了，天长日久必然生病，生病就要花大钱，弄不好还要死人。你们说，那头合算啊？不是诬陷咱们耍流氓吗？消息传出去，那个破货肯定没人要了，而受益的却是咱们。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沉住气儿，往后登门提亲的会挤破门框呢！正好是不花钱的广告。父母又被二哥说得露出了笑脸。二哥神算，不长时间，果然有人倒提门过来提亲，是对面圣水岭村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还是村上出了名的金凤凰，谈不上娇若桃花美似天仙，但起码比大嫂温红梅强之百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得全不费工夫。相面那天，父母见了被吓了一跳，满腹狐疑地对二哥说，这样的媳妇更靠不住，就是靠得住也养不起，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二哥说，担什么心啊，她已经进了咱家的锁保险柜了。父母疑惑不解。二哥接着说，你们知道什么叫美好和丑恶吗？就是美丽的姑娘一定心地善良，丑陋的女人必然阴险蛮横。再说呢，对方的条件越是优越，为了消除人们对她的猜忌，一言一行就愈加严格管束自己，即使有问题也没问题了。父母只好在半信半疑中点头称是。二哥终于成家立业了。特别是二嫂高玉霞，其性情之温顺，待人之诚实，持家之勤劳，品德之高尚，不仅让父母挑不出半点毛病，还令全村人肃然起敬。
二哥算得上幸福之人，可二哥并不安分。结婚不长时间，二哥就告别父母，携着他的爱妻到城里闯荡大世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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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清尘(tenuan@163.com)来自: At:2007/8/22 10:38:4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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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出人意料,但很耐读,很精彩,对人物的刻画入木三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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